裴敬雪一如既往地在侯府门口等她哥哥,直到宵禁前的最后一声梆子声落下,裴敬秋终于踩着点进了侯府。
一进门就抓起茶水猛喝,他从将军府出来的太晚了,马车走的慢,他干脆打马回来。
裴敬雪与手上的牡丹花打架,“楚越哥哥今日也还好吧?”
“飞蛾回来了。”裴敬秋放下茶水喘着气道。
“啊!?”手下针一错,扎在了指头上。
裴敬雪吸着食指,“怎么这么快?”
转念一想,这才是最想见到楚越的人。
“他还真是……心急如焚哪。”
“前些日子让你去见小越,你不去,这下他回来了,你更看不到了,就连我都怕是难见到。”
想到方才李卿暮看楚越的模样,裴敬秋一脸感慨,他的印象里,李卿暮一直都是杀伐果断,他以雷霆手段拔了太子的根基,三年内权倾朝野,李卿野徒留太子之位,早已名不副实。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
“回来也好,楚越哥哥的事情总要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不知道太子那边是什么动作。”
裴敬雪又想到一事,“哎,你马上要去骊山了,楚越哥哥醒来后……举目无亲。”
上一世,他们都在彻云书院读书,楚越与李卿暮也结缘于此,半年同窗之谊,一个赴边关,一个进朝堂,再见就是生死两隔。
楚越说不定都把李卿暮给忘了。
那些隐秘的心思、无人诉说的情谊,都是后来从诸多事情上,旁人一点点拼凑的。
现在的楚越,半点不知情。
就这么把楚越放在将军府里,这不是送羊入狼口吗?
还有,上一世发生在楚越身上的那些事情,他迟早要知道的,李卿暮会怎么跟他解释呢?
裴敬雪敲敲脑袋,问题一个接一个。
裴敬秋叹气,“小越才华卓越,从那么远的地方考到京中来,背井离乡,原以为进入太子门下就会平步青云……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捏着桌上的苹果,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不行,我明天请旨去,不去骊山巡马了,我起码要等到小越彻底醒过来。”
裴敬雪拦住他,“你这是典型的关心则乱,你前段时间刚为楚越哥哥求情,现在又想抗旨,你是在皇帝脸上蹦跶。”
“那我去骊山了,小越就一个人了……将军府上,他谁都不认识,而且……在他看来,他前不久才失去了亲人。”
屋内陷入寂静,裴敬雪想了想,“哥,你就好好去骊山巡马吧,你去骊山之后,我替你去将军府看楚越哥哥,每日给你写信,你不要担心。”
将军府上都是男子,裴敬雪又未嫁,之前就是忌讳这点,她才迟迟没去看望楚越。
裴敬雪也知道这点,“我有分寸的,哥哥,不会落那些人闲话。”
如果裴敬秋知道妹妹嘴里的“分寸”,就是为避免旁人看到她常出入将军府,而直接‘搬’进将军府中住下不出门,裴敬秋打死都不答应。
“只是,不知道太子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解决这件事,找一个替罪羊么?”裴敬雪拧着秀气的眉毛若有所思。
——
袁弘昌将草帽重重扣在桌上,地上的白雪折射着暖阳,照着他脸一片惨白,他浑身在微微颤抖,身上覆了一层湿汗,亵衣亵裤牢牢贴在肉上。
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滚下来,袁弘昌眼神浑浊无焦,嘴唇起了一层皮,“没死、没死、他居然没死、李、太子、六皇子、都回来了、我、我……”
他毫无逻辑地往外蹦着字。
夫人申氏端着羹汤从门外进来,“屋里这么冷,怎么还开着门啊?”
她随手将门掩上,扭头只见自家夫君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申氏放下碗,用手背贴了贴袁弘昌的额头,“袁郎,你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袁弘昌不说话,只抬头惊恐地望向申氏。
“我、我也没死……”
申氏使劲地踩踩地,“呸!你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
她莫名其妙,自家官人从早上醒来就不对劲,胡乱地套身衣服慌不择路地出门,又一脸失魂落魄地回来。
明明昨天晚上都还是好好的,他还穿着一身官袍,一边吃酒一边揽着她,“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哈哈哈哈!”
她很少问朝堂上的事情,见袁弘昌高兴,也就问了几句,他说自己得到了太子的赏识,很快就要一飞冲天。
而今这幅表情倒像是被太子降罪了。
申氏挽了挽鬓上的发,屁股还没落座,便被袁弘昌一路扯到房间里去,嘴里还颠三倒四的说个不停,“你快收拾东西!今天就回乡下!带芙蓉、”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大力捏住申氏的胳膊,语气焦急,“芙蓉呢!”
芙蓉是他的女儿,今年刚满五岁。
申氏吃痛,“芙蓉在书塾念书啊!”
“念书……”是了,他们才刚刚搬到京中来,芙蓉是第一天读书。
他的仕途,也是自今天才开始的。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变了。
上一世他死后,也不知道这娘俩是怎么处置的。
他虽死在了李卿暮手上,但也知道李卿暮是个好人,不会牵连旁人。
这娘俩……想必被太子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可叹他后知后觉,晚了那么久才知道太子的为人。
思绪一片混乱,转念已到了卧房。
袁弘昌粗鲁地打开申氏陪嫁的红木箱,胡乱地将首饰打包起来,“现在天色还不算晚,你马上去接芙蓉,然后趁城门未关之前出城!”
他声音里一片颤抖,申氏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关乎身家性命,也赶紧上手帮忙。
常言伴君如伴虎,太子也是幼虎。
袁弘昌很快便收拾好了一个大包袱,揣到申氏怀里,他望着申氏的眉眼,“夫人,你带着芙蓉回乡下,要活着。”然后拽下手上几个价值不菲的指环塞进申氏手中,“芙蓉……实在不愿意读书就算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就是、呵,我都见不到她一面。”袁弘昌极力想着曾经骑在他脖子上的女儿。
申氏眼眶已经湿润,“袁郎,我先不回乡下,我去城外李大娘家,你记得不?我以前帮她卖包子来着,我带着芙蓉,在那里等你一月,若是……我带着芙蓉回乡下,把她好好养大。”
袁弘昌抹着眼泪,推着申氏往外面走。
“京中为官有什么好……袁郎,有人能救你吗?”申氏已经站在了门外,满脸泪痕地望着袁弘昌。
袁弘昌最后捏了把申氏的手,“救与不救,得试试才知道……”
他打起精神,砰地关上门,扬声道:“你快走吧!”
申氏抬头看了眼“袁府”的门匾,抱着包袱转身离去。
他们才刚刚安顿下来,府上连一个下人都没买,这座坐落在角落里的庭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袁弘昌蹲在地上,一边捶着脑袋,一边扯着发,直到头上的木簪啪地砸在地上,他才猛然惊醒。
自我安慰般拍着胸脯,“楚越没死,他没死,就说明,我还有救、我还有救……”
李卿暮去西南剿匪,也就十天半个月的样子就回来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进书房,研磨、铺纸,准确完整地交代自己的‘罪行。’
上一世,李卿暮不得宠,没人将这个皇子放在眼里,他也一样。
后来他跟着太子为虎作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沉醉在京城的繁华中,却不知李卿野正着手除掉楚越事件的所有罪魁,等他知道时早已落入李卿暮手中。
此时李卿暮已查明真相,无需从他这再知道什么。
异军突起的六皇子虽为武将,身边也无近臣,但朝中呼声颇高。
既然已经查明真相,他自信李卿暮不会对他动手。更何况他三番四次地在朝上提出此事,触犯龙颜,明显是想光明正大地还楚越清白,怎会偷偷杀了他?
直到他亲眼看到李卿暮面无表情地徒手捏碎青瓷茶壶,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手指淋下,带着鲜血浇透瓷片上的西府海棠。
他开始怕了。
李卿暮表情阴鸷,捏着满手瓷片走到他面前,另一只手钳着他下巴,眼里布满血丝,微微弯下腰,宛如罗刹般让他张开嘴。
他咬紧牙关,下一秒便感觉到下颚骨如碎了般痛,他吃痛地张了张嘴,李卿暮将满手碎片塞进他嘴里。
“含着。”那声音如修罗现世,寒到心底。
他已分不清那是李卿暮的血,还是自己的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李卿暮解下臂缚,一拳接一拳地砸在他脸上,直到碎瓷片嵌入肉里,他无意识地吞咽,碎片混着血、碎肉扎进喉咙里,喉咙又被划开,涌出更多的血……
他发着烧,浑浑噩噩,感觉到自己被什么卷住,抛在了什么地方。
那时他整张脸肿成一片,费力地睁开眯成一条缝的眼,只看到太子嫌弃地捂着鼻子,抬了抬手,“废物就是废物!”
再不久……他感觉又有人抬起他,然后,烈焰焚身。
——
一滴墨无征兆地砸进宣纸,袁弘昌深吸一口气,缓缓下笔。
将军府内。
裴敬秋曲着一条腿坐在鞋榻上,看着双眼紧闭的楚越,“小越,你快醒醒啊,我要去骊山了,三四个月都见不到你,你还不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巡马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宫里的王公公已经三番四次地提醒他必须尽快动身,今天他再来看一眼楚越,就打算从将军府直接启程。
李卿暮靠在床帐上,微微蹙着眉,略显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