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包车载着夜色晃晃荡荡开进敬老院。
刚停稳,车下锁,门立即从外面被迅速拉开,撞到尽头时一声“砰”将代澜有效叫醒。
吵闹声瞬间涌入睡意昏沉的车厢内,橙黄色车顶灯光呛得人睁不开眼。
她恍惚间听见前排发出几声有规律的,动作在皮革上的闷响:“到了到了,快下车吧!”
揉揉眼,周遭说话声陆续清晰灌入耳道,魂魄还在发懵。
高荔先下了车,然后是徐扬帆。
代澜等着宋汝然的哈欠打完再排队下车,一声火急火燎的“何子游”跟着一位穿着杏色摇粒绒外套,娃娃脸的年轻男人先堵在了车门口。
不过瞧见要找的人身旁还有两位,他焦急神情稍有缓和又连忙让开位置,摆手示意:“你们先下吧。”
代澜怀里抱着文件夹和皮包挤在车角落,瞥一眼宋汝然反应。
对方显然还在犯懵,闻言也没说什么,起身先下去。
于是她也跟着要下,屁股挪到中间,代澜一眼也不敢多瞟坐最右侧的男人,在娃娃脸男人的注视下,小心拢腰迅速从来人留出的空档溜出去。
他们被雨淋湿,又出了何子游为了接摔倒的她而受伤的事,没见到真人之前,节目组负责安全管理的小组和医疗组都坐不住,更别说各艺人的经纪人和助理了。
当然,保密方面也要谨慎留心。
代澜在车上听见的吵闹声由来于此。
不过基于节目组不允许过多干涉的性质,工作人员只是来问了句“有没有受伤”,得到回复后,有伤就去医务室,无伤就继续录制。
代澜回答的是“无伤”。
也可以说是正常磕碰的小事,不打紧,也没必要惹得众所周知。
刚好到了晚间巡查的时候,按照先前分配的巡查表,她和宋汝然走完了所有老人的房间,确认无事后才回宿舍换下湿衣,再去吃饭。
“喂喂,如果不是我把你叫住,你是不是又要一个人去值日了?”
宋汝然此刻双手交叉抚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虽然话语是“质问”,却也不乏关心。
这位在村里就喊饿,高荔准备的小蛋糕她吃了数目一半,之后坐车又耗去近一个小时,一直忍到值日结束,洗过澡才来吃饭已是极限。
代澜也是为了她的胃考虑。
“我只是看你饿得厉害。”她将原本对视的视线自然带到对方面前的托盘上。
这匹饿狼来到饭堂后给自己装了满满当当的饭,还是摁实的那种,可十分钟不到,托盘里竟吃得一粒米,一段葱都不剩。
才安静不到十分钟……
兴许是听见代澜的理由竟是源于关心自己,宋汝然歪头娇俏,还带了几分炫耀:“那还行……”
不过下一秒忽然正色,再度提点:“你啊,反正以后可别想着总是自己承担什么,我们是一个团队,知道吗?”
这句话倒是说中代澜的小心思,但这次有些特别,她并不是像之前那样故意一人默默承受……
而是因为心事过重,她心不在焉。
“没有啦……”代澜故作轻松,借着一勺饭塞入嘴掩饰,心虚转开视线,决意在对方重提前找些别的话题吸引注意力。
直至脑海里闪现出某个陌生身影,而她确有好奇。
“嗯,嗯……”她还没咽下这口饭,急急地抢占话题主导权,“刚刚来找……何子游的人是谁啊?”
直到这刻与她人提起,她才莫名觉得直呼何子游大名有点奇怪,可也没有别的叫法。
“和自由”?“游哥”?
都好别扭……
……总不可能跟着荔姐喊“子游”,那也太亲密了。
“哪个啊?”
代澜没想到宋汝然会没印象,她的问题倒显得尤为特意,不过转瞬一想,何子游下车多得是工作人员前仆后继,不记得也正常。
心底自嘲,她继续探听:“就是那位我们还没下车,穿着白色?杏色外套的哥哥?感觉不像一般工作人员。”
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说人家娃娃脸。
“哦,那娃娃脸啊……”
代澜还没来得及惊讶宋汝然竟说出自己心中最直接所想,就听她继续:“你没见过吗?他杨观雨,何子游经纪人。”
原来是经纪人啊……她垂头继续一口炒苦麦菜,冷了有些不好吃。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代澜还在嚼菜,满满一口来不及作答就听对面人下句,惊得被口水呛住:“想出道?”
“咳,咳咳……”她摇头,却挡不住喉咙发痒,猛烈咳嗽起来。
宋汝然笑得敞亮,起身去后厨给她端了一碗热汤放至代澜手边:“别急嘛,只不过开个玩笑。”
这句后她还以为她会收敛,没想到却是继续。
“杨观雨在圈里挺出名的,你和何子游一个经纪人的话,我还挺放心的。”
不过对这人所言有了心理准备,代澜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借热汤慢咽下嘴里的菜。
女人似乎真不愿放弃这话题,单手撑脸模样絮絮倒让她分不清是调侃还是真挚。
“我觉得给你弄个清冷坚韧小白花或者外冷内热,口是心非的人设妥妥的能火。”
“你觉得呢?”
这人惯爱“蹬鼻子上脸”,天马行空乱扯,就爱看她着急样儿,可代澜偏偏没法,次次中计。
“不可能的……”气管里总觉得有异物,咳了一会儿,喉咙终于被释放,她对宋汝然的异想天开第一反应便是反驳。
对面人换了只手继续撑脸,不知有意无意,偏偏这时代澜垂眸拣菜,没能第一时间窥探反应。
“可我刚刚看何子游这家伙接住你,还真是怪有那种感觉的。”
筷子戳在最后一根青菜上,不留痕迹地顿过:“什么叫有感觉?”
“就是……”
宋汝然侧头思索,代澜原以为她还是调侃,可注意几秒,却没从她脸上捕捉到任何戏谑。
像是轻飘飘地阐述一份琐碎日常,单凭关键字句提醒就能让回忆倒带重播。
“你从地上起来,捡伞,撑伞,帮他站起来……”
面前人一字一句辅以点头加重语气,于是她突然被拽入一小时前的场景,那阵大雨里的后续。
早已顾不上泥泞。
代澜被在男人双手紧紧锁在怀中,分不清是因为那句听上去有些破格的话,还是因为倒在完全意想不到之人的怀中。
心跳过快,一时反应断线。
直至额心清晰感受到那滴自何子游眼睫滑落的雨珠,她才如梦初醒。
“……对不起!对不起!”
代澜念着密密麻麻的道歉,右手松开他的后衣,她甚至能感受到指尖无措地发颤,试图自己站起却因为被搂住而不敢轻举妄动。
完了……他的腿肯定要破皮,膝盖不知道有没有事……死定了,是我让他受伤了,怎么办!
后悔,困窘,狼狈……几乎所有难堪的词都汇聚在她心里,衍生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席卷。
心脏被沉重的愧疚压抑着,唯有冬夜里冰冷的雨提醒她保持清醒。
怀抱缓缓松开,他们贴得近,男人的呼吸节奏成了交换情绪的敏感环节。
而对方似乎也回神,在彼此落入无端暧昧还是尴尬之前托住她后背,作势要扶她起身。
她清楚感受到背脊上的手臂力量很足,在尚未意识到何为安全感时便借力起身。
等代澜站稳匆匆回头一瞥才发现他的嘴唇微动,似乎轻声说着什么。
分明大雨摧残他,可温柔却不消减半分而更加屹立,然而话语和安慰浅笑却被雨淹没,不曾转交给所听之人的心房。
可她来不及追问,也顾不得被安慰,慌乱显然占据上风,连自己也不懂,为何只能机械似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这几个字。
摔倒和站起身不过数秒,然而脑子和着泥浆一团糟,时间在瓢泼大雨中被无限延长,感官被无尽放大,似乎要将她的魂丢在那条巷子里。
也因此她回到敬老院后依旧心不在焉,无法舍弃闭眼后那人仅以一臂挽住她腰的紧迫感。
他们不熟,意外来临得却过分熟络。
就好像从前。
“车头灯照着你俩,在雨里浑身发光。”
宋汝然的描述还在继续。
“我喊你的时候,你猛地抬头,眼神真的好决绝……”
“就好像未来苍白,这条巷子在你眼里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只有你们并肩同行。”
……
她的路吗?
自从和宋汝然聊过,代澜似乎总会忍不住回想起她所描述的自己。
被雨浸湿太久,手上伤疤发痒。
结束节目组后采,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护掌索性解开,让伤口透透气。
不论是清冷还是倔强,好像都与她无关才是。
代澜奋力摇摇头,企图将脑袋里麻木的部分冲破,哪怕一些也好。
可偏偏不遂人愿。
不过也不碍事,她早就习惯了。
今夜大概不会再下雨了。
抬头,远处群山雾气吹散,月亮高悬,浮云浅淡,敬老院的排水管里还能听见楼顶疏通后的下水声。
待会儿还是去宿舍找一下何子游,看看他的伤究竟怎么样了吧……她暗自计划,正要掏出手机给人发信息。
“……膝盖破了一大片,你演唱会好几件衣服都要重做了大哥……”
脚步停顿,前面是医务室,有人在谈事?
代澜下意识就要回头绕路,免得经过时搅乱对方谈话氛围,也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事。
“干嘛为了别人让自己受伤啊,至于吗?”
她忽然就走不动道了。
手机熄屏,代澜彻底隐藏在黑暗里。
“……至于。”
“她又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