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鼓励他,支持他,至死方休。
李珺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见过程子弢在囚车上的颓废模样,见过他被蒙着头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发疯的模样,年少逸气,谁不曾壮气凌云呢。看见那么多惨状,他也要怀疑自己。
就如他小时候,以为能和天儿天长地久,这一生,无论什么也不会将他们分开。有时候以为双手可以握住世间风雨,伸开手之后,发现什么也握不住。
如今回想,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与在回忆里的笑靥都变得奢侈。他能做什么呢?他也无能为力啊。
感受到秦王殿下的压抑,程子弢一鼓作气,道:“殿下,你放心,我再也不会露怯了。无非就是一个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将者露怯,兵家大忌。
这话是在劝勉自己,也是在鼓励秦王。眼下这情况,绝不是能靠天才智计就能解开的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李珺珵也没说话,心头郁结,好像积年的痛都哽在喉间,如何吞吐,它都不愿消散。然后将心中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光明,都吞噬掉。
他无力地扶在树上,默然长叹。
见秦王殿下这般模样,程子弢知道,秦王殿下其实也一直压抑着自己,从他的母妃过世起,他就再也没怎么笑过了。他以前开朗的一个人,五岁都能带着天曦爬到太极宫顶上去。
那时候,他与陈敬之还是七皇子的伴读,他因贪吃,长得很胖。那时候的七皇子,明眸皓齿,天天跟天曦黏在一起,他经常没大没小的笑他长大了肯定是个妻管严。
陈敬之则笑嘻嘻道:“快躲。”
一个石子儿已经打在他的额头,顷刻起了一个大包。彼时年纪小,只知道父亲也是朝中的大将军,没大没小要与七王子打架。他诓道:“七殿下,您有本事不用轻功,但拼力气,咱俩切磋切磋。”
陈敬之那个人精在一旁摇头,道:“就算殿下站在你面前,你还敢真打不成。”
小李珺珵从屋顶跳下来,道:“你九岁,我五岁,我凭什么要跟你比力气。”
小李珺珵说毕,道:“看好了。海底捞月。”
一脚伸过来,将他身子一掰,他整个人顷刻被撂倒。偷袭成功的七殿下还对他作了个鬼脸:“羞不羞,羞不羞。”
他一下子就气哭了,回去跟父亲吵闹着,不当七皇子的伴读了。父亲打了他一顿。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陈敬之过来看他,给他送了药,说是楚伯父调制的。
他那时候脾气倔,不肯敷药,哪知,七皇子亲自到程府来,给他道歉,说自己不懂事。
那时候他心里只觉得委屈,哭诉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就我资质平庸,背出师表背不下来被打,被滕王阁序背不下来被打,后来你们还背了离骚,我爹要我背,我跪在祠堂里背了一个月,都没背下来。背那些有什么用,上阵杀敌难道还要跟人家对个对子不成。”
正回来的程飞听见他这样说,拿着鞭子又要打,见七皇子在一旁,忙忙地行礼。
后来陈敬之也来了,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劝了程飞一番,说:“程伯伯以后别再让他背离骚了。”
一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程子弢听了,鼻涕出成一个大气泡,李珺珵和陈敬之那小子脸憋红了,也没笑他。
最后程飞答应,以后再也不逼他背四书五经了。自那以后,他看见谁欺负七皇子,都要跟谁干架。四皇子奚落李珺珵说他是煞星,程子弢一上去管他是皇子什么的,一拳豁出去,四皇子鼻子冒血,哭闹不止。
他爹在宫里自领了二十军棍的惩罚,回来要家法伺候,是楚伯父和陈仪伯父带着两个小家伙来,劝了一番,父亲气才消,也没打他。
自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他了。后来他得知,是七皇子求情,说孔子圣人,尚且只教出七十二个有所作为的弟子,且每个弟子取得的成就都不相同,程将军是武将,平时教孩子方式太粗暴,程子弢受影响才会如此。
李珺珵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长安的天才少年,他一开口,程飞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时候的七皇子啊,天真可爱,若不是那么狡猾,他看见他甚至想揉他。可当他后来不挨打了,也不那么莽撞了,真心想跟着七皇子好好的学习的时候,一场大雪落下,所有繁华散尽。七皇子变了,也不开口说话,也不练武,坐在凤华宫的海棠树下,像个木头。
他来宫里看他几次,无论他怎么劝,怎么做鬼脸,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宫外的人流言蜚语,说七皇子慧极必伤,以后或许就这么痴傻下去。他也以为天才神童被吓成傻子,可后来,他天天围绕着他背离骚,终于背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凝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踞顾而不行”那一句时,他回头,忽然发现七皇子埋头在膝盖上,整个身体在颤抖。
经历了长安的变故,他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了,他比七皇子大四岁,过来将他抱着,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在呢。”
只是啊,这之后,他们就很少见七皇子笑了。他整天闷闷的,给人的感觉很压抑。也不怎么跟他们说话,一天天只顾练剑,练剑,练剑。
他终究还是那个天才少年,所有的黑暗没有将那抹光磨灭,只是,光好像被灰蒙蒙的尘雾掩盖住,光芒黯然失色。再后来,他入了军营,与他们的交流少了,人也开始疏远。
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眼下生死系在一起,依旧还是秦王在劝他。
程子弢振作起来,道:“殿下,其实,适当发发疯也挺好,你这么忍着,会憋出内伤的。”
程子弢将李珺珵的手抬起来,放在他的胸口,道:“你有坚持的东西。我跟很多人一样,被命运推着走,其实都有些迷糊的。可是我记得一件事,我是要保护你。”
李珺珵握着胸前的那块玉珏,心头的苦涩被玉的温润给压沉下去,他轻轻呼吸,道:“今日先回去,这两天他们势必会派人入深山搜索,我们先躲起来,再个个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