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里的医疗区只能提供最基础的治疗服务。
专业医生也只是比普通医生更了解特种兵异变的身体构造。
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如果哨兵陷入暴走,他们只能通过抑制剂和更暴力的介入治疗对精神紊乱哨兵“强行休克”,具体操作类似于电脑的关机重启。
这种“强行休克”疗法对超级士兵会造成不可逆的机能损害,有一定几率把超级士兵变成植物人。
卢米娜安故意引诱凯隆使用精神力使其陷入昏迷时根本没有想到,一直被很多人羡慕的“绿洲”,内部居然如此简陋和粗暴。
她本笃定这里有能力控制哨兵的暴走。原来也只是沿用一直以来的古老手段:牺牲。
她和凯隆一起被送进基地后方的洞窟里。
这里因地制宜地被设计成一个监牢,一个远离外界一切刺激可以随时控制住失控超级士兵的地方。
门上挂了锁,头顶的白炽灯散发微弱光亮。
周围洞壁不断向外出潮湿的寒气。
卢米娜安看着这凄凉潦草的场景,实在哭笑不得。
原来他们一直羡慕的,也不过如此。
说到底,被看作耗材的超级士兵又怎么可能被如何优待?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逃兵?
可就算如此,还有成千上万的特种兵在心甘情愿地为UW牺牲,例如凯隆。
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被抛进这样非人的环境,而他毫无怨言。
“Mortal。”
卢米娜安将他扶到洞壁边,背靠一摞脏兮兮的毛毯半坐着,伸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
他双眼紧闭,汗水不断从额角滚落,呼吸急促,浑身肌痉挛,心跳得极快,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
无论卢米娜安如何呼唤他,他都毫无反应。
卢米娜安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一抹翠绿从她眼底飘到半空,蝶翅翻飞,好似一片飘荡的雪花渐渐落向凯隆剧烈起伏的胸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卢米娜安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额头相触,一刹那,周围空气振动,北极熊庞大雪白的身躯瞬间塞满半个房间。
北极熊双眼赤红,背部毛发倒竖,前肢腾空,仰头咆哮,成人手臂粗的獠牙尖锐锋利,刚刃般刺向她。
卢米娜安没有转身,绿蝶穿过寒风,飞过北极熊猛扑而下的前肢,一头扎进它的胸膛。
一道绿光从它的心口迸发,瞬间充满洞窟。北极熊的身躯骤然缩小了几倍,变成一只弱小无害的熊仔。
卢米娜安借机沉进凯隆的意识海。
穿过一层寒冷彻骨的迷雾后,她看见一座原始森林深处的小木屋。
周围刚下过雨,树林里弥漫水雾。
参天松树身上挂满潮湿的松萝,翠绿苔藓随处可见。
滴答滴答的雨声还在叶片间回旋。
“有人吗?”
她站在木屋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周围只有无尽的寂静回应她。
失控哨兵的意识海往往充满危险。
她不得不壮起胆子朝前走出几步,踏上小木屋门前的台阶。
推开木屋虚掩的房门,她看见木屋整洁朴实的厨房,一道木墙简单隔断了厨房和客厅。
客厅里放着一架老旧的钢琴。
她走到钢琴前,看见上面放着曲谱。
可惜她不懂音乐,对五线谱简直一窍不通。
她不理解凯隆的意识海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座小木屋。
这是他的记忆还是他的幻觉?
正当她屏息看着曲谱,背后地板传来清脆的嘎吱声。
她瞬间警觉地转过声,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她的心口。
“你是谁!”
一个大概只有十岁的孩童隔着沙发站在她面前,双手举着手枪,战战兢兢地瞪着她问。
他浅绿的瞳孔比现在更漂亮,清澈而稚嫩,好像能掐出水。
卢米娜安仅凭这双眼睛就能认出他,咕嘟咽下一口口水,缓缓举起双手,缓声道:
“我不是入侵者。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
少年半信半疑地打量她,更加用力握紧手枪,厉声道,“我不需要人帮!”
常见的抵触情绪。
哨兵的意识海就是他们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和秘密,潜意识里都会反抗任何外来者的入侵。
卢米娜安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侧开步子朝旁边挪了挪,柔声道:
“我不会伤害你。你现在需要帮助。”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固执地噘嘴,不悦地质问。
卢米娜安无奈叹息,耐心地解释道:
“Mortal,这里是你的意识海。你陷入了昏迷。我必须让你清醒过来。你必须接受我,我才能帮你。”
“你在说什么?”少年无动于衷地皱眉,“mo什么的,是谁?”
卢米娜安挑眉,开口换了个词:“凯隆。我是卢米娜安,你能想起来吗?”
少年凶巴巴的面孔总算起了变化,绿眼睛泛起一丝涟漪。“你…你知道我?”
“是的。你是凯隆,凯隆中尉。SKY小队的队长。”
卢米娜安话尤未了,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乱响,好像一场即将到来的龙卷风愤怒的咆哮。
少年凯隆脸色遽变,丢下手枪,翻过沙发,一把抓住卢米娜安的手,险些将她拽倒在地,一路拽进客厅旁边的卧室。
卧室很小,床边的窗户被用木板封得严严实实。
他拉开衣柜大门,先钻了进去,而后将一头雾水的卢米娜安也拽了进来。
柜门闭合。
门外树木断裂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声声传进耳膜,打进心底。
“这是……”
柜门里没有光亮。卢米娜安只能感受到少年紧贴着自己小腿,独自瑟缩在衣柜另一角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心底忽然塌陷了一块。
她嗫嚅着问,问题还没说完就被少年厉声喝断:“别吵!它来了!”
卢米娜安沉默一瞬,门外传来窗户被击碎的声音。
少年的身躯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从狭窄的空间躬身站起,在少年错愕的注视中伸出双臂抱住他。
金蝶从柜门缝隙里飞出来,眨眼间将木屋连同整片森林全部消解成一片片细碎的金光随风而去。
世界从阴暗潮湿的原始森林里挣脱出来,化为一片永恒安宁的白色。
“别害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这是向导安慰哨兵的惯用语,百试百灵。
哨兵清醒时像个天降神兵无所不能,无所畏惧。
但实际上,他们时刻承受着常人不能承受的恐惧与压迫。
他们比任何都渴望找到一个永远安全稳定的栖身地。
而向导正好可以为他们提供或永久或暂时的精神庇护。
“真的吗?”瘦小的身躯完全蜷缩在她的怀抱里,尾音带颤地问。
卢米娜安看见白光中有些可疑的白色菌丝在蔓延,更加用力地搂紧少年,紧贴着他的耳垂一字一顿地承诺道:
“会的。我会一直保护你。”
一段夹杂血与泪的黑暗记忆瞬间击中她的脑袋,像迎头打来的一击直拳,直接打得她晕头转向,险些断开了精神连接。
冰冷的仪器,淡紫色的基因改造药水。
新兵训练营里灿烂的阳光和闪闪发光的泥坑,整齐摆放的枪械,每个人的笑脸。
天开始下雨。土地变得越来越泥泞。
枝叶茂密犹如蛛网。
长满白色菌丝的尸体。
龙卷风。
断肢残臂,干枯的骨骸,腐朽的装甲车。
挂满藤蔓的旧都市。
漫天乌鸦飞舞,大地颤抖,树木一排排地倒下,Unity生着苍白双眼的傀儡大军以惊人的速度迎面扑来。
死亡、鲜血、哀嚎和痛哭。
雨越来越大,记忆越来越混乱。
渗进伤口的雨水,融入泥土的鲜血,摇晃的灯光打在洞穴上,粗重的喘息声在四通八达的山洞里来回回荡,像紧迫的心跳声。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雪花般纷至沓来,从卢米娜安眼前一一划过。
她屏气凝神默默接受着这些杂乱信息的狂轰滥炸,一面慢慢梳理凯隆脑中混乱不清的思绪。
狂燥不安的意识海渐渐归于平静。
北极熊柔软的皮毛轻轻蹭着她的小腿。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绿蝶落到凯隆汗湿的面罩上。
湖绿色的虹膜盛盈着闪烁的水光,如雾似雨,漫过千山万水笼罩住她。
“没事了。凯隆。你很安全。”她双手捧起对方脸颊,一字一顿坚定不移地说道。
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像群山间回响的悠扬钟声,一声声与山中精魅共鸣。
凯隆猛地松了一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体型显得更大,低头将她紧拥入怀,下巴靠在她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卢米娜安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抱住他宽阔的肩背轻轻拍打,一边拍,一边轻声哼唱起自己经常唱的一首草原牧歌。
她已经忘记自己曾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但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对于末世,音乐作为非必需的生活资料已被人逐渐遗弃。
尽管还有唱歌的人,但听歌的人已不多。
这首草原牧歌大概创作在异变发生前。
调子悠扬舒展,孤独寂寞,像阔野星空下一缕孤零零的白云,随风向西缓缓滚动,迎接终将沉入地下的命运。
风声细弱,暮色苍茫,时间仿佛被拉伸到看不见尽头的地平线之外。
白炽灯的灯丝恰好在此刻烧断,“噼啪”一声电流后,整个洞窟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凯隆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好像溺水者在无尽绝望中突然抓住了唯一一块浮木。
他的体型比卢米娜安大得多。
卢米娜安只能勉强双臂环抱住他,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专心致志地感受着他落在耳畔的呼吸声,渐渐从急促变得平缓,一点点慢下来,像失去刹车的火车在轨道上靠着自身重量停下来。
“凯隆,你还好吗?”
几分钟后,卢米娜安将脑袋转了个方向,在黑暗中仔细辨认那双熟悉的绿眼睛,用力支起上半身,从凯隆的怀抱里尽可能拉扯出一个空隙。
凯隆如梦初醒般怔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局促地朝后退了一点。
“你?”他嗓音很低,沙哑得不像话,咳了一下,继续道,“你在这儿?”
“是的。”
“为什么?”
凯隆不解地皱眉,脑子里一团浆糊。他还想不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坚定地呼唤他的名字,为他唱歌,让他清醒过来。
缩小到如一只大型犬的精神体“北极熊”从卢米娜安脚边爬到他的膝盖上,肉乎乎的熊掌用力拍了拍他的胸口。
绿蝶在黑暗中翻飞,划过卢米娜安的眼睛,照亮凯隆的脸颊。
凯隆想起来了,卢米娜安适时道歉:“抱歉。我知道这很冒险。但我不想眼看着你去送死。”
凯隆了然地点头:“这是很冒险。”
他的嗓音还没回复,喘息声很重,“我有伤害你吗?”
卢米娜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语气如此小心翼翼,心想,这大概是她见过最表里不一的特种兵。
谁能想到如此魁梧大汉的心如此柔软。
“不,你没有。精神疏导很顺利。”她想了一下,接着道,“说实话,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力这么强但暴走状态下反应最温和的哨兵。”
凯隆藏在黑暗里的脸看不出表情变化,只传来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并不能为你的鲁莽行事开脱。”
“我知道。”卢米娜安低头,揉了揉自己压麻的腿。
凯隆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浑身陷进他的怀抱动弹不得,不知不觉间腿都麻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抬头,优越的眉眼已经近在咫尺。
他没看她,垂下的眼睫盖住眼睛,绿蝶停在他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