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卢米娜安她来自哪里?她的故事是什么?她可以不假思索地给出无数种答案。凄惨的、悲伤的、幸运的、离奇的……每一种人生都像是真的发生过,每一种人生都像是她曾亲生经历过。至于到底哪个才是她真正的故事。有时连她自己也忘了。
她是个浸泡在谎言里,依靠谎言存活的人。习惯性说谎是她赖以生存的本能。
因为她可以伪装出任何情绪,伪装成任何人,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无时无刻不在说谎伪装的现实,让她总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因为是梦,他无法对梦里的任何人产生依恋,无法相信任何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她将自己架空在谎言之上,目之所及也全是虚假。因为她不敢确定,一旦自己停止说谎,面前的一切会不会立刻灰飞烟灭。
她是个漂浮在半空的人,永远无法落地。她无法接受落地的重量。
UW不准她留在白塔内,所以她被特殊安排到城市里的一家酒店里暂住。UW并没有派人监视她,又或者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注视着她。毕竟哨兵的感官触角可以从看不见的角落延伸数百公里。
夜幕降临后,ARK城内慢慢归于平静,灯火疏落。
为了节约能源,也为了便于管理,末世里很多人类城市执行严格的宵禁政策。VANISHER是为数不多几个还没有执行宵禁的ARK。
尽管没有宵禁,但在灯光稀缺的夜晚,城市街道上空无人影,沿街难见还在营业的商铺。白天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在夜晚寂静无声。每条马路都被凝滞的夜色填满,唯有几盏路灯在粘稠的空气里散发微弱的亮光。
卢米娜安在酒店房间里等着时钟走过晚上十点,换上白塔给她准备的换洗衣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今晚她决定出去碰碰运气。她知道这很危险,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封闭的人类城市里密不透风,头顶高耸的玻璃穹顶只能透进一缕模糊的星光。在街灯照不到的角落里,黑暗如一堵高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卢米娜安长期在野外生存,早就习惯了与黑暗为伍。她一头钻进黑漆漆的小巷,仅凭自己的脚步声与周围墙壁的回响,稳步走向小巷尽头。
因为没有宵禁,总有耐不住寂寞的人们在这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角落为自己寻一个安乐窝。
卢米娜安敏锐的听觉让她在类似目盲的黑暗中听到大铁门后喧闹的摇滚乐。
她站到门前,伸出手敲了敲门。
良久,铁门开了一条缝,喧哗的摇滚乐一下子冲了出来,伴随着摇晃的彩色灯光。
“你是谁?”
有人藏在门后谨慎地问。
“我需要一把梯子。”
“那你来错地方了!”对方毫不犹豫地拉上铁门。在铁门闭合的一刹那,一句低沉的呢喃夹杂着摇滚乐传进卢米娜安的耳朵。“三点以后再来吧。”
箱子里重现归于平静和厚实的黑暗。
卢米娜安后退几步,独自站在黑暗中耐心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一声对面街道二楼阳台里的咳嗽声冷不丁地响起,什么都没有,连风也没有。
她紧了紧身上的牛仔外套,转身走出小巷,从左边的大马路绕了一圈又回到小巷西南角。那里有一条断头路。路尽头是一扇矮门。
她顺利走进矮门。矮门里很安静,没有光,门关上以后周围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她站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头顶传来细微的电流声。一个低沉的嗓音从门口的喇叭传出来。
“你来自哪里?”
“AURA。”
“你为了什么而来?”
“建立联系。”
“谁?”
“Pride。”
“…你是谁?”
“Mint。”
喇叭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灯光亮起。矮门后的房间很小,连一张床也放不下。正对着门不过几步的地方就是一堵墙,左边空间稍大一些,放了一张写字桌,桌子上有一台对讲电台。
电台连着电源。电源打开后传来一阵忙音。
卢米娜安走到桌前,熟练地调整频道,按下通话键。一声极短的噪音后是接通后的安静。
她沉声念出呼号,语气冰冷得仿佛不像自己,只是房间里的又一台机器。
几分钟后,电台里传回声音,是个有些苍老的女声。
“Mint,你来晚了。”
卢米娜安垂眸,垂在腿边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攥紧:“抱歉。”
“什么事情耽误了你?”
“……”卢米娜安顿了一下,问,“Pride呢?”
“他还有其他事情。你只需要向我汇报。”
“抱歉。”卢米娜安说,“我想向他汇报。”
对讲电台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好。那你就等着他联系你吧。你的任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会顺利完成的。”
“那就最好。”女声咳嗽了一下,嗓音越发低沉,“听Envy的回信,似乎不是那么顺利?”
“……”
“我相信你不会辜负Pride的。”
“是。”
“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卢米娜安嗓音滞涩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问,“她,还好吗?”
“她?”女声思索片刻,云淡风轻道,“她很好,就像你刚离开时那样。”
“她的药……”
“只要你一切顺利,我想她也会没事的。”
“……”
“…你还有其他事情吗?我必须挂断了。”
“抱歉,”卢米娜安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她竭力想去控制但完全做不到,“你能,让她来和我说几句话吗?”
“你知道规矩。”回答一如既往的生硬,像始终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抱歉。我……”
“继续任务,Mint。”
通信中断,一切回归平静。
房间里的灯跟着熄灭。密不透风的黑暗如当头落下的倾盆大雨瞬间淹没了她。她像囚于水底难以呼吸的溺水者,努力扬起头颅,深呼吸,让冰冷空气充满双肺,痛苦浸透大脑,紧接着转身走出矮门。
几分钟后,她回到大铁门。店员刚刚打开门缝,她就一把推开对方走进灯红酒绿的酒吧。
酒吧里没有多少人,摇滚乐自顾自地吵闹,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卡座里,随意地喝酒聊天。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块头很大,看起来像特种兵但又不是。因为特种兵不被允许饮酒。他们或许是些接受了基因改造但没有选择和UW签约的自由人,和卢米娜安一样。
他们短暂对视了一眼就认出了彼此,眼中不服输的坚毅被店内颤抖的彩色光线蒙了一层迷茫的挣扎,像杯中半透明的酒液,既让人痛苦又让人着迷。
她径直走向吧台,紧跟着她的店员想要拦住她。
吧台里的酒保朝他使了个眼色,擦干净手里的酒杯,笑着看着卢米娜安,问:“今晚准备喝点什么?士兵?”
“威士忌。”
“需要加什么吗?”
“什么都不加。”
“什么都不加吗?”转身去拿酒瓶的酒保愣了一下,回头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是。”卢米娜安干脆利落地回答,像平时接受训练一般毫不犹豫。一束粉红色霓虹光线映入橄榄绿的眼睛,颜色互相浸染,像绿色火焰里的粉色尘埃。
酒保怔了一瞬,点点头,回头拿下酒瓶。“好的。”
不一会儿,盛满黄色酒液的玻璃杯被推到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滚过舌尖,滑过喉管,坠入胃袋,炽烈如燃烧的火焰,所过之处留下刺痛的划痕。
酒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口喝光半杯威士忌,用力咽了口唾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卢米娜安又开口道:“再来一杯。”
“你…还喝啊?”酒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卢米娜安不语,凝眉直视对方,绿眸在昏暗光线里散发着骇人的亮光,像捶打了无数遍的刀刃。
“抱歉。”酒保噎了一下,不敢再说什么,立马转头去倒酒。
卢米娜安就这样继续连喝了四杯威士忌,每次都是仰头一饮而尽。
酒吧吓得脸色白了白,双手僵在半空,想劝又不敢劝。
他知道对方是个超级士兵,也知道对方现在心情很差,一旦喝醉了闹起来又要惹出不少麻烦。本来政府就想关掉他们这些夜夜笙歌的酒吧。现在更是多了个理由。
可是开酒吧总有这样的风险。
实不相瞒,店里大部分酒都是卖给这些深夜失意的超级士兵。现在只有他们还有能力消费已经变得非常昂贵的烈酒。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超级士兵,用卖命的钱一半买药一般买酒,浑浑噩噩地沉沦下去直到死于一场意外。他很想劝劝他们,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野外到底经历了什么?
“再来一杯。”卢米娜安将再一次空了的酒杯递给酒保。
她的眼底还没有醉意,但脸颊已经染上绯红。
酒保低头看了眼手里去了半瓶的威士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说:“您一会儿准备怎么结账?”
卢米娜安愣了一下,低头去翻自己的衣服口袋。她将自己的钱包忘在了作战服里。毕竟在野外用不上钱,她已经将钱包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
正当她尴尬得抬不起头时,手上的酒杯忽然被人拿走。
“这位小姐的酒钱就由我来给吧。”
对方一头杂乱的红发,身材高大,站在一束灯光下,立体五官被光影切割得更加分明,宛如石像雕塑。他的眼睛藏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但嘴角明显带着愉悦的笑意。
“我想这位小姐应该已经喝够了。是吗?”
他伸长手臂,将酒杯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扔进酒保背后的水池,转身弯腰看着卢米娜安,双臂撑在她面前,低沉又具有磁性的嗓音带着种魅惑的懒洋洋腔调。
卢米娜安不认识他,但本着拿人手短的原则,清了清嗓子,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对方微微一笑,打在眉骨的眉钉闪烁了一下,向她伸出手,满手的戒指晃得人眼花。“尤安奥斯汀。”
“卢米娜安拉菲。”
她握上他的手,手指冰凉如缠紧自己的毒蛇,掌心微微用力就让她有种被野兽盯上无法逃脱的禁锢感。
她迅速从他投下的阴影里起身,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用力抽回手。
尤安手腕上的手链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中一面刻着一行隐秘的小字:SKELETON。
卢米娜安转身朝酒吧大门大步流星地走去。她没醉,甚至还很清醒。
尤安目送她离开酒吧,背后的酒保好奇地伸长脖子,摇摇头说:“看来又是个迷路的孩子。”
尤安回头嗤笑一声,伸手按了下酒保摇摇晃晃的脑袋,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下次她再来,记得提醒她少喝点。”
“我哪敢啊?看起来就凶巴巴的!”
“是吗?”尤安微微一笑,耸了下肩膀,“没有吧。只是有点…可怜。”
“你一看见漂亮妞就同情心泛滥!”酒保嫌弃地白他一眼,后者立刻招手打了他一下。“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