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凤学习爱做笔记的习惯大概是改不掉的。在药庐混开了,笔记也多出一大摞。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便是遵循着这样的准则,睡前将所学所思记录下来。原本是当做整理思路复习用,渐渐也有点期末划重点的感觉。
若你觉得熟悉了各种草药的药性,就能随心所欲独创药方,那就错了。古方都是被一代又一代的医者扒烂的经过时间和实践双重检验的,尚且要根据不同患者的病情和体质调整剂量呢,何况自己开方?其复杂程度不比一种新药问世低到哪去,能流传后世的少之又少。
王喜凤虽说志不在此,也丝毫没有这样的天分,可研究古方本身还是挺有意思的。后世那许多爆款中成药不就是这么来的嘛!药材之间的相辅相成相生相克都能成为入药的契机,一张药方的诞生是多种药材药性甚至是多门学科共同作用的结果,很神奇不是吗?
她很庆幸自己依然保有这么多的好奇心,方能在这样的世界并不枯燥地苟着。
山上的日子平静中带着些烟火气,很适合王喜凤这种只想苟到大结局又不想真的独活一世的养老人士。那些贾府的旧人旧事已在时光荏苒间退去鲜活的颜色,仿佛一个陈旧的梦。梦醒了,竟是乏善可陈。
嬷嬷们帮忙物色的小徒弟不过七八岁的光景,据说是一家子逃难来的,到最后只剩她一个,无处可去,便留在了寺里。
女孩子从来都是不愁养的,家庭出现危机的时候首选是将女儿嫁出去或者卖出去换钱救命。就像曾经的袭人,她家便在京中,只是家中生计不好,父母便卖了她到贾府为奴,为家庭争取了喘息的机会,也为她找了份前程。
王喜凤并没有打听这个女娃娃背后有怎样的故事,美好也罢,丑恶也罢,皆为过往。一入空门,万事皆空。
如今的孩子早熟,尤其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孩子,更是懂了什么是命运。蟠香寺里也就当年的妙玉是特例,做了半个出家人,万事不沾手,还有下人服侍。其余的姑子们基本都是苦命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万念俱灰,谁会选择出家?
寺里的姑子们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有日常任务要做。小童也有小童能做的事情,捡柴火扫树叶,菜园子里拔草捉虫,伶俐些的端茶送水带路传话。王喜凤这里挑到的小学徒便领着洒扫的活儿,每日干完分内的工作,便到“师父”跟前学艺和伺候。
前期的所谓学习其实挺简单,教些简单的字,在纸上列出笔顺,这个连正经名字都还没上花名册的小孩就拿小棍在沙盘里开练。启蒙嘛,都是三百千打头,先囫囵吞枣跟念经似的背个耳熟能详,再一个个字学起来。值得庆幸的是:一对一模式比赶一群羊还是轻松很多。
摊上没啥教学经验的师父,孩子学习枯燥是肯定的。妙玉当年教菜鸟邢蚰烟更是随心所欲。论教学法的百花齐放还是得看遍地补习班的卷王一代。只不过在古代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学习再怎么艰苦也不敢偷懒,更不敢抱怨。
强大的内驱使人进步。
日常工作多了一项带孩子之后,生活又充实了许多。倒不是她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人生乐趣,而是身边的嬷嬷们多了许多笑容,气氛莫名活泼起来。
上了年纪的人大约都喜欢孩子?尤其是懂事的孩子。王喜凤虽然自认为什么心态的人生都在游戏中体验过了,可她本质上依然是个奔三的大龄未婚女青年,离“上了年纪”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懂一些慈爱。
别人看她,或许会觉得她有些神秘。成日神神叨叨写写画画算来算去,占卜更是被偷偷传成“与神佛的沟通”,无疑又给她添了一层面纱。连她时常往药庐去,都有人揣测是不是想搜集材料炼丹。
真的,古人的脑洞丝毫不逊于信息爆炸的现代人。跨专业也得有个度,是吧?连住持都召了她去问话。只道炼丹术是道家的修炼方法,寺里向来没有这样的技术和业务,真做起来恐引起佛道两家的纷争。
王喜凤哭笑不得。
贾敬大老爷可就是栽在道观里,死在丹药上,她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财主,哪来的人力物力财力搞这种一言不合要人命的研发?
丹术本是奔着研究长生法门延年益寿去的,多少帝王将相沉迷于此为后人诟病。炼丹搞长生被一代又一代的人用生命检验,无一成功,却无心插柳促进了传统医学的发展,搞出许多治病的药来。这便是硬币的两面了。
王喜凤不知道这样不靠谱的揣测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刻意为之,反正她的中草药知识补的差不多了,配着她的手绘图和各种现场观摩学习的笔记,也能开始解读一些药方的配比逻辑,倒也不必频繁往药庐跑。
她想着,自己虽首当其冲,药庐只怕也不清静,便备了礼亲自告了声罪。她不常去,药庐那头虽松了口气,隔不久却又开始不习惯起来。药材的分类整理库存盘点之类的,与王喜凤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旁人得扒拉好几轮算盘珠子,效率高低立判。
生活便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一颗石子丢下去,涟漪会波及到谁。
到了义诊的时候,王喜凤跟寺里其他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加入忙碌的队伍。以往常跑药庐,身上总会带着如影随形的药香。做了这么些时日的阻断,重新来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她只闻一闻,就好像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关,那些熟悉的药材药性等知识点跟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闪回。不得不给自己扎实的记忆力点赞。
世事无波澜,平淡是平淡了点,也是一种安稳。经历过灾难和战乱的人从不嫌生活平淡,他们只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王喜凤的小跟班终于有了正式的弟子名字:惠远。也没什么特殊的寓意,是住持给她们这一轮的孩子起名时按顺序分配下来的。虽说法号也就是个代号,却也意味着与过往的切割,代表她们以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对于许多漂泊无依没有安全感的人来说,这也是归属感的象征。
至少王喜凤看这小妮子还真比往常精神了不少,或者也是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渐渐熟悉了,开始提及跟她一起得到新名字的小伙伴们。
蟠香寺庄严古朴,小尼姑们白日都有自己的工作,等闲不会聚在一起,最多就寝到入睡之间搞一搞卧谈会。惠远早得了嬷嬷教导,从不透露她师父的相关信息。旁人好奇问起,她也只道平日里只读书习字,其他就含混过去。
真不怪嬷嬷将功夫做在前头,毕竟出身底子决定了思维方式。逢人但说三分话,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两句话无论在内宅还是职场,都算金玉良言。
王喜凤去药庐帮工的时间空下来,并不代表她就有了空闲。医学医药上的东西往往是越扒越有,你要你有那闲心,多的是坑让你去填。
而且,对于推演之术,虽说进步缓慢,却也不能懈怠。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哪怕客户的需求没到那个程度,你也需要通过日常起卦推算保持状态。脑子里的东西越多,便越容易遗忘,只有常用方能常新,不被更新的记忆覆盖。
除开那些她早就做腻了的题,她隔阵子就会卜一卜蟠香寺。这也算是钻空子曲线救国。
嬷嬷们对她各种奇葩的占卜题毫无兴趣,却对她的医术迷之自信。照她们看来,姑娘博学多才,看过的医书不知凡几,又跟蟠香寺的大夫苦学了那么久,对各种药方如数家珍。不说疑难杂症,普通的病症应该是手到擒来。
王喜凤甚至都不好意思说她根本就没学给病患把脉,打破人家的美好幻想实在不太好。只是她活的跟个老学究似的,也不知身边的人哪来那么厚的滤镜,将她想的跟旷世奇才般一学就会一点就透。这种神仙设定,根本不适合她的“苟”系统好么。
和王喜凤一起成长的老客户们稳定性极好,曾经的姑娘们嫁了人生了子,依然是她的客户,甚至还能带来新客户。有的人占卦什么的也就是个幌子,拿她当神父/心理医生聊呢。她倒是无所谓,反正事毕总会进入添香油钱的环节,谁都不亏。
王喜凤得了一肚子“我有一个朋友”打头的八卦,人家是出于信任才说给她听,竟也不担心她会传出去。人设立稳了,这就是口碑。
其实想想,若将她这些年对客户的循循善诱做个总结,怎么也有上万字?怎么也能挑出几句经典语录来,捯饬一番,往四周墙壁上一挂,是不是有那味儿了?
要不都说,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有些道理和规律总是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