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弥漫的荒原上，灰蒙蒙的游魂们成群结队飘荡在暗红色的天地间，在沙地上形成了灰色的飘带。它们没有能够成为晦物的怨恨或扭曲，也找不到转世轮回的道路与机缘，便这么不人不鬼游荡在深渊之中，等待着自然消散或被路过的晦物吞噬。

狂风吹过，其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压紧了自己破烂的斗篷，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大过恐惧，缓缓停住了脚步。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但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无意识的游魂不一样，不愿同它们随波逐流。

身后的幽魂还在锲而不舍地推着他前进，灰斗篷搂紧帽子，看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路途，狠命深吸一口气，挣破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向左迈出了步伐。

脱离大部队的瞬间，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女人——金发如缎，标志的黄金眼眸微垂，像怜悯世间的神女。

“你好呀，萧岚。”女人开口，点出了灰斗篷的名字。

灰斗篷被她的光芒刺的睁不开眼，揽了揽身上的帽子，小心地把自己掩盖在了布料之后。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露露提娅，或者是命运之轮。”女人微笑着说。

“……有什么事？”

露露提娅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

远处，深渊中少见地透出了天光，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拉满弓弦，连自己的处境都没搞清楚就敢向天宣战，在他身后，少年少女或黑衣猎猎或金发狂舞，同样不知天高地厚，毫无保留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三人的名字从此代表了深渊。

“他占了你的身份，你不恨他吗，萧岚妹妹？”露露提娅开门见山道。

听到这个称呼，萧岚整个人僵住，随后缓缓侧过脑袋，露出了一张稚嫩到不辨雌雄的脸。

和村民做交换的时候，用女人和用小孩怎么可能一样？除非被牺牲的正好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孩。可怜她的母亲让她瞒天过海离开萧家，最后，却被她的亲哥哥送了出去。

至于远方的人，单从这边看去就能感受到他血肉模糊都掩不住的少年心气，和自己这埋葬在深山中的无名骨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干了什么？”萧岚问。

“唔，我想想……”

露露提娅陪着萧岚在荒原上慢悠悠地闲逛，从岚杀死萧喆开始，一件件和萧岚仔细讲起。

风沙猎猎，清扫过大地上的每寸晦气，露露提娅带着萧岚走在其中，连发丝都未被吹动。晦物躲着她，游魂避着她，久而久之，无意识的游魂们竟形成了环状，看上去像个倒悬的龙卷风。

萧岚认真听完“萧岚”的所作所为，沉默半晌，不禁问道：“你是来向我邀功的吗？”

替她手刃仇人，和本家切割关系，追随明主，广交益友，连死亡都得偿所愿——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说不羡慕是假的，嫉妒也是真的，他们两人，简直像对立的两面，隔着云泥之别。

“你们两个，简直像对立的两面，对不对？”

萧岚一惊，怀疑这女人会读心。

“身份的差距先不提，他哥哥拿命护他，望他平安顺遂；而你的哥哥把你当作物品，让你成为和村民交易的筹码；他敢朝天举剑，你却只能随波逐流……连性别都是反的，简直是完美的对立面，或者说，颠倒的两端。”

颠倒的两端。

露露提娅说的很残忍，萧岚却并未因这些事实生气，她看着旋转的风涡，大概猜到露露提娅想让她干什么了。

“我能见他一面吗？”萧岚的目光锁在若即若离的远方。

露露提娅摇摇头：“不能哦，你们处在命运的两端，要是见了面，这颠倒的关系就不纯粹了。”

“那你呢？”萧岚指向岚身旁那个金色的女孩，“我们甚至都不是一个人，你和她处在一个时空就没关系吗？”

露露提娅眨眨眼睛，轻轻笑了。

“没关系的，因为，命运本就是一个环形啊。”

听不懂。

萧岚不开心地哼了声，“行吧，那你继续讲，说说你们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跨越时空也要来找我这么个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怎么会呢？多少人想要在世间留下姓名几笔，最终却只见寥寥传说。”

两人一前一后，了无目的地闲逛，往后的事情有很多，既然萧岚想听，露露提娅就慢慢和她聊，像是母亲的睡前故事，专门讲给临睡前的孩子听。

“昔日一别，亡者安逸，生者受苦，年少的君主再看往事，逐渐捋明白了那些因果：他差点将宰相阁势力打压殆尽，于是导致那些人狗急跳墙，抓回枝颜使用邪术，试图扭转颓势；他架空皇权，让陈默将军为护国而归，然后造就了萧岚的死亡。但是正是因为这些，才能使天下势空前稳固，成为了掀翻旧朝的全新势力，助他荣登皇座……哦，这些不过是人类历史中的渺渺沙砾而已，真正影响了整个世界的，是他窥见的一缕因果。有得必有失，那是天地加诸在他身上的命运。”

露露提娅听上去很开心：“这也正是我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人类历史行进万年，他是唯一一个将自己从命运之轮中抹去的人，这可是连哥哥都做不到的事情。”

“说到哥哥，嘘，我们可不能让祂听到了……”

趁萧岚还没反应过来，露露提娅轻巧挽着萧岚的胳膊，凑上她的耳尖，说起了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

被露露提娅带着清香的气息环绕，萧岚从开始的抗拒中逐渐放松下来，聆听起她话中的内容，脸上表情变幻几番，最终定格在了疑惑上。

“他？”萧岚目光投向远处的岚，“现在这世道，他在人世走这遭，所作所为称得上光明磊落了吧，惩恶扬善助人为乐，就连最后跟着一块造反都没害过人，他？大天魔主？深渊之主？”

“诶呀，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吗？”露露提娅提着裙子错开身形，赞成道：“嗯……你说得对，岚哥哥就是容易心软。”

“诺登斯哥哥不够果断，科林哥哥太过年轻，纤纤姐姐深陷情网，贺峮求死不得，就连那高高在上的世界意志也不过古板一个……每个人都有短处，每个人都无法涵盖全部的世界，所以，全新的概念中才会不断诞生新的神明和域主。”

她向萧岚倾身，行了旧时萧家的礼仪。

“我们需要‘颠倒’的概念站在我们这边，即使是一星半点也好。萧岚妹妹，你愿意踏入‘颠倒’，与我等一同在世上刮起倒悬的暴风吗？”

萧岚没有急着答应她。

她凝望着深渊中的遍地尸骸和深红色的天空，还有游魂们形成的灰色漩涡，良久才道了声：“罢了。”

大仇得报，因果消解，“萧岚”这个身份也在人间活出了新的精彩，她以自己这残魂之躯再做些有意思的事又如何？

“‘颠倒’，新奇的概念，我接下了。”

萧岚拍了拍露露提娅的肩膀，随随便便把这活接了下来。以露露提娅如今的身份，她这一举动称得上拳打神明脚踩域主，甚至能到世界意志头上舞三舞的程度。

女孩平静地走向朝面前倒悬的“游魂风涡卷”，在最后的关头，她摘下了自己的灰色帽檐，露出了刚到脖子的利落短发和细长的双眼，回看露露提娅。那双眼睛和萧喆格外相似，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放在这张脸上，说不出好看，却有一种别样的潇洒。

她的短发和她的笑容一同被狂风扬起，不见即将踏入未知的恐惧，只留一句诚挚的祝福：

“祝你们颠倒世界的惊天阴谋大获全胜。”

随后，她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踏入巨大的暴风眼中。

黄沙之下，露露提娅双手并在胸前，静默着，安静地为她送了行。

远方传来风声，带来了不知名某人的抱怨，露露提娅侧耳倾听，正好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亲爱的好妹妹，你到底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嗯？”少女乖巧的疑惑中带着质朴的呆傻，只用一个字就能让提问者失去追问的兴趣。

“^^”

露露提娅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敲了敲身侧空无一物的空气，敲出了整道时空的裂缝。

这不是还是让祂听到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