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之泪”是聚集在一起的上千湖泊之中,一个毫不起眼的泪滴形小湖。穿过湖底被淤泥掩盖的传送阵,出来的地方同样是水塘。
水塘被名贵的奇花异草围拢着,在夜色中泛着亮晶晶的波光,一派梦幻光景。
他在确认传送阵有效的时候,偷偷来过这里一次,所见情形和眼前相差无几。当时又好奇又怕迷路,最终没走多远就回去了。
现在,他要找出一条通往王岛的路来。
他来到水塘外柔软的草地上,在带着花香的微风里放开感知。
与人类大陆以海洋为界不同,这里的感知更类似于边境,无边无际,传送点零散分布其中。
精灵的人口密度极低,连类似城镇的聚集地都找不到,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听路线。
字典里对王岛的描述是:精灵大陆唯一的浮空岛。
“唯一”这个字眼救了他,他已经找到了空中的岛屿,如果还有别的岛,他要怎么确认是哪一个呢。
问题是太远了。
他与王岛的距离,超过王家森林到普罗城的一百倍。
再怎么研究传送路线,极尽可能地利用野生传送点跳跃,当他抵达王岛下方的时候,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本来以为充裕的时间一下子变得紧迫。
贝柠,可别急着走啊!
可能是祈祷真的有用,他幸运地遇到一匹闲逛的野生飞马,性格很是温驯,欣然载着他登上王岛。
穿过王岛外围的绿野,他在繁花盛开的城墙下告别飞马,如一阵轻风快速掠过敞开的城门。
进城后是一条大道,支路分叉口都摆放着醒目的路标,优美的精灵文字在朦胧的夜色中散发着明亮的荧光,帮助他顺利找到第四外街。
精灵语的数字他已经烂熟于心,拐过几个巷子,他在一栋二层小楼的门牌上找到了72号。
迫不及待的敲门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回荡,没人开门。
埃兰抬头看了一眼,从二楼摆满花盆的窗口翻了进去。
房间里面,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残留着果酱的空盘子,衣架上挂着几件眼熟的红色衣服,是贝柠住的地方没错了。
人呢?
视线扫过屋里每一个角落,错过了吗?他可感知不到贝柠的位置啊!
房间隐藏门砰一声打开了,贝柠应和扣门的声音随着传出来。
埃兰见了是她,终于放下心来。
贝柠穿着正绿色的内袍,正匆匆披上颜色更深的外袍,忙不迭系腰上的带子。她本来准备下楼去开门,一抬眼看到埃兰已经闯进来了,小声抱怨,然后把自己扔进椅子里,往脚上套靴子。
“抱歉。”埃兰也觉得自己确实不太礼貌的样子。
贝柠穿戴好站起来,指着他一通指手画脚,神情焦急:“这样子不行,会被发现,隐身也不行!”
她一着急,直接打开桌上的果酱瓶子,在桌布上画起来,画了个披着斗篷的骷髅头,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埃兰心领神会,精灵高阶祭司实力恐怖,小心为上。他的目标是见到赛特,无需拘泥外形。
埃兰在房间看了一圈,目标锁定床头的小熊玩偶,走上前拍了拍。
贝柠先是点头,接着连忙摇头,比划着:“伪装的方法没问题,但这个太大,拿着太奇怪了。”
埃兰连蒙带猜,居然准确明白了她的意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窗台上,清脆的铃铛声在楼下响起。埃兰往外看去,一辆精致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楼下,来时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埃兰突然意识到这是准时来接贝柠的,怪不得要求他在天亮之前赶到,她大概不能错过这辆马车。
没时间多想,埃兰从花盆下垫着的一排小方巾里,抽出一条灰色的,捏出脑袋,学贝柠一样沾了果酱,在脑袋上画出大大的笑脸,最后从花盆折下枝条系好身体,做了个晴天娃娃。
贝柠把娃娃往口袋里一塞,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落地后掀开马车的帘子钻进去。
往下落的时候,埃兰才好好看了一眼这座精灵城市。
地砖和瓦片鲜活的色彩在阳光中苏醒过来,鸟雀蹦跳着叽叽喳喳,建筑不过两三层高,甚至排布得不那么整齐,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华丽,处处透露着舒适和美好。
贝柠把他牢牢塞进口袋,他感到一阵空间波动,传送,传送,接二连三的传送,纵然是已经习以为常的他也感到非常不适。
穿过最后一个传送点,贝柠扑到几米外的环形石台上,抱着头大口喘气。她口袋里的娃娃扑腾着探出个脑袋往外看。
和贝柠差不多时间传送到这里的精灵有七八个,有男有女,统一穿着深绿色长袍,衣料厚重,裁剪板正,人手一支长法杖,看上去正式庄重,一改往日轻盈的形象。
没休息多久,一行人结伴离开。
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头顶星河灿烂,彩色的星云不计其数,夜空中飘散着屡屡光带,幽微而神秘。
前方黑色的悬崖之上,高耸的密集尖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建筑群的轮廓看不到边际,飞鸟像黑色沙尘缭绕其间。
脚下的路由蜿蜒的白色细沙铺成,走在上面只觉得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走出很远的距离,他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赛特带他在边境找门的时候。
细沙之外是裸露的棕色土壤,不时能看到随机一个位置长出宽大的植株来,植株附近会有精灵的幻影出现。幻影汇入白沙路往前走,互相之间最多点点头,似乎并不熟悉。
这些幻影莫名熟悉,是了,死神投影也是这样的,偶尔会信号不好,忽明忽暗地闪烁,或者抖动着变形,其余大部分时候看着和真实的没区别,只是碰不到。
埃兰探头往路的前后看,实心的精灵有一百个左右,投影要多得多,放眼看过去上千了。
这太超出预期了。
事情不至于闹到这种程度吧!
他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这里,到底能干涉多少结局?他突然对自己没那么有把握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穿过迷雾,进入了无数塔楼中的一座。光是这一座建筑,就有数十层高,错综复杂的楼梯走廊通向未知的房间。死神投影在大厅随机的位置出现,步履匆匆往来穿梭。
他们沿着螺旋楼梯走到地下一层,穿过几个走廊,走进只能容纳单人的传送阵。
传送阵连通着一个圆形大厅,石砖地板上用马赛克铺着图案,细看是一架巨大的天平。天平左边放着一片树叶,他们脚下的传送阵就位于叶子中央,右边则是一个沙漏的图案。
天平顶端方向,立着比人还高些的黑色木台,沉重而威严。天平尾端位置,放着一把空椅子。
逐级升高的座位被分成两个区域,一个区域在木台后方,已经有零星的死神投影坐在后排位置。
另一个区域在椅子这一边,贝柠她们找位置坐下了。
双方座位被两个巨大的壁炉分隔,此刻壁炉里没有火,整个空间唯有传送阵魔法的光泽,其余地方都很暗,他的夜视功能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米耀在哪里?
也在这座城堡吗?埃兰觉得应该是,不免更加紧张起来。
赛特呢?
他会出现在高台上吗?他不太确定,说起来一开始他为什么会觉得是赛特呢?
到了现在,见到赛特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无力的感觉如此清晰,他只是浩渺星空下的一颗沙子,试图翘起千钧重的天平一端,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贝柠和她身边的精灵悄声说着话,那个精灵他见过,是海藻。
他很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扯贝柠的衣角,贝柠对他无奈地摇摇头,小脸皱成一团。
不会是好消息。
随着投影入场的速度越来越快,两侧的壁炉内燃起碧绿的火焰,大厅逐渐明亮起来,对面的死神投影变得清晰。
埃兰仔细看着,希望见到赛特熟悉的身影。突然间,他的视线凝固了,脸部大半看不清,整个形象绝对错不了。
是她!
他意外见过的,他契约的制定者之一——伊西斯。
埃兰匆忙翻出口袋,贝柠以为他不小心掉出来,刚想捞起来,埃兰已经潜入座位下方,消失不见了。
“别被发现了啊……”贝柠小声嘟哝,任他去了。
埃兰计算好距离,悄悄在伊西斯身边冒出来。
旁边隔着几个座位的投影扭过头来看他,后面同时有好几道视线投了过来,他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发现了。
一瞬间的恐惧绝不是假的,比之恶魔头颅的恐惧技能还要可怕,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幸好,死神投影一如既往地不爱多管闲事,又或者是把他交给伊西斯处理,那些视线显然没有恶意,都很快收了回去。
接着,周围的一切被定格在静止画面,继而变得模糊不清,对面精灵的衣袍是暗绿的森林,壁炉里的火焰是亮绿的绸带,只有他这个简陋的晴天娃娃和眼前的死神是清晰的,甚至画风格外锐利。
他总觉得,除了在边境那一次,他应该在哪里见过伊西斯,见过她的脸,在更早些的时候。
想不起来。
“你是谁?”轻柔的问话如同呢喃,伊西斯转过一些身子,微垂下头看着他。
眼下诡异的情境无法逃脱,他感到自己被审视着,这些都让他紧张不已。
“我是一个巫妖。您认识赛特吗?他提起过您,说您是我那份契约的制定者。”
他没法说自己看到过契约签订的场景,他自己也不能解释。
“原来是你。”伊西斯的声音有些意外,“你终于想好了,决定跟我走?”
埃兰明明听懂了这句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晴天娃娃掀起下摆的一个角,摆出个摸头的姿势,老实回答:“对不起,我不明白,想好了什么?”
片刻的安静后,他脑海中空白一瞬。
他听到伊西斯在问他是谁。
“我是一个巫妖,您认识赛特吗?他提起过您,说您是我那份契约的制定者。”他这样回答,保持着安分守己的姿势,周围的环境令他紧张,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我知道你。”伊西斯轻柔地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是他能听懂的语言,平和的语气,顺利的交流,这一切令他的紧张退去大半。他抓住机会问道:“即将审判的精灵会怎么样?”
伊西斯注视着他,他的头顶冒出一串红字,999999。
伊西斯颇为惊讶,埃兰从她模糊的面容中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她答道:“会失去祭司身份。”
失去一个身份……听上去也没什么。
埃兰没有质疑,残留的紧张彻底消散,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伊西斯转过去看向对面的精灵祭司,耐心补充:“那位精灵触犯的规则所对应的惩罚,清晰明确,理论上双方不会有任何争议。尽管如此,精灵花园依然竭力争取,希望改换其他惩罚,比如囚禁一百年。所以,最后的结果尚不明确。”
“一个身份和一百年囚禁相比,居然是身份更重要?”埃兰实在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据我猜测,是因为清除法力太过痛苦,花园在极力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伊西斯轻缓的说,宛如一声长长的叹息。
埃兰有点懂了。
失去身份必须同时失去法力。
神赐者没有主动清除法力这回事,除非是试炼失败,作为惩罚被动失去灵性。这种事概率小不说,神赐者没有试炼的记忆,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那精灵呢?
米耀好像提起过这件事?
“她说她再也没有法力了。”
米耀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说的是曼达拉。
在他们看到的回忆里,曼达拉哭泣着哀求同伴带她离开,同伴因为她没有法力,没有利用价值,将她抛弃。
当年惩罚曼达拉的,正是花园。
这么说来,精灵不仅知道该怎么做,还将其作为例行的处罚手段……
他突然感到寒冷。
这才发现,壁炉里的火焰看着猛烈,实则是没有温度的,就像这里坐着的死神投影,冷漠而无情……
伊西斯的话语拽回他的思绪。
“问完了?”
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