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时候吧。”周瑜把话题别过,“你这次准备给谁做事?”
“我们之间最好不提正事。”钟遇叹道,“不然容易吵起来。”
“……应该还是你的老东家袁氏。袁术那儿没有得到消息。那就是袁绍了。”
“……”
“四世三公之家出手可真的阔绰,出手给给你一处地方为太守。”
“要帮忙打仗。而且就算袁氏不给我太原太守之位,我也会拿下太原。”
“你难不成要在并州当一个土匪头子?”
“当的了一时,也当不了一世啊。我还想着哪天乱世结束,殿下赢得天下,我就去云游。”
“云游啊……”
“谁要给人打工打一辈子的?当然是存够钱早点退休啦,研香弹琴游山玩水很香的。这可是纯天然无污染……”
钟遇说着,语气就慢慢淡下去了。
——周瑜靠着他睡着了。
钟遇静默下来,他目光望向远处,瞳孔无声的咔嚓一声。
那些巫血中,生之傩太多了。
昏睡已经不再是由于身躯七年不曾使用,而是身躯在灵魂的坚韧下的一种改变。
……要制止这种情况。
——不然我死不了。
我的灵魂会不散天地,我的身躯不腐不朽……那太累了。
还过一些时候。
等董卓死掉之后吧……我就要着手把生之傩分离出去了。
……希望在这一年结束之前,这副身躯,不要被生之傩同化的太快啊。
“我想要像一个凡人一样死去。”钟遇将额头碰上周瑜的额头,所以这个时间并非你来确定的。
——而是由我这副残躯来确定。
殿下那边,我已经将科举制等一些资料放入锦囊,阿简会在我出现意外的时候将锦囊寄出。
我好像没有办法给你留下什么。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死去。
我已经疲惫的恨不得永眠于黑暗当中。
……我想要休息了。
希望我这残躯,能瞧见棋局终结的一日吧。
他昏睡了过去。
黄昏的光从窗边撒下来,冰盘已经化成了水,夏日的炎热后知后觉从周身腾起。
上好丝绸裁成的衣服触碰有一种凉意,长发未曾彻底擦干,将衣袍染湿润些许。身后人体温很低,在这炎热中很舒服。
“醒过来了?”睁开眼,瞧见的便是熟悉到过分的面容,不,也许也没有那么熟悉。
他低着头,沉香色的头发用玉簪稍簪起,眼弯若弦月。勾起的嘴角不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也不是谦谦公子如玉。
……啊。
是钟遇啊。
“嗯。”周瑜应声,“你是不是要走了?”
“这次应该能呆一日。”钟遇回他。
“要出去玩吗?”周瑜站起来,“难得休沐。”
钟遇撑地起来,“现在已经快要晚上了。”
周瑜理所应当,“当然是问你明天。”
“你有选好的地方?”钟遇笑看他。
“没有。要不呆在府上面?”
“也行。我给你弹会琴?”
“……不了吧。”周瑜目光漂移。
——学宫时候的钟不期,周瑜忍不了自然是直接把人砸晕的。
“已经弹不出那个心气了。”钟遇瞧着周瑜的飘忽的目光,他道,“当年年少无知,无妄遭横祸。傩中所谋千百局,镜花水月空一场。”
钟遇拿起酒壶,饮了一口酒,醉红漫上他的脸,他笑问,“要听听我现在的琴吗?”
“现在不听吧。”周瑜拒绝,“大晚上弹琴扰民。”
钟遇眼睛里突兀的生了古怪笑意,“……难得,你居然还会觉得大晚上弹琴扰民。看时辰,也没有到晚上吧?”
“累了就去睡觉。你问我这几日睡了几个时辰,实际上你自己又忙了多久?”周瑜扯着人手腕走。
他们步过长廊,黄昏之下的庭院很静谧,钟遇被人拉扯着,有一种很想和身边的人一起走下去的感觉。
火烧云灿烈,白日要在这份灿烈中烧尽,黑夜将要披过星灿月光。
钟遇开口道,“感觉这个时候挺适合谈心。”
“嗯?”周瑜停下脚步,“你喜欢这个时候?”
“是你这儿太冷清了。”钟遇牵住他的指尖,“聊点什么啊……比如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太冷清就会感觉你没有人气。”
“你在广陵的府邸比我这儿还没有人气。”周瑜回他,却也不走了,两人就在这廊上停坐下来,钟遇靠在周瑜的肩膀上。
侍从从旁边递过一把琴,周瑜拿着放在腿上,又吩咐,“再拿一把过来,要把琴身软一些的。”
“准备些灯火。还要一些膳食。”
侍从应声退下。
“想要谈谈什么?”周瑜问他。
“母亲吧。”钟遇说,“我的生母,我的养母。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害怕吗?”
不等周瑜回答,钟遇便道出答案,“因为她们皆死于难产。她们是双生子,我的养母,也是我的姨母。”
“阿俞应该是有一个弟弟的。但是他太虚弱,也许是姨母觉得我那个时候自己都只是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和姨母在同一天夜晚里面咽了气。”
“我穿越的这种情况……应该是说胎穿。生而知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母亲再生下阿简之后,让心腹侍女把我带给姨母。她的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笑。”
“姨母是一个柔弱坚韧的女人。姨夫呢,脾气很好,有点好欺负的软和。但姨夫这辈子唯有三件事情是硬气的。”
“第一件事情是面对母亲抵在他脖子上的剑,他抓紧了姨母的手说要娶姨母,会一辈子对姨母好。”
“第二件事情是他抱紧我,一手牵着姨母,在家中长老面前说要收养我,要记在族谱上。”
“第三件事情……是他说去谋求一个一官半职,让姨母在家里面等他。然后路上遇见劫匪,死前死活不要家中把消息透露给姨母。”
“但是姨母还是知道了。她那个时候也就有八个月身孕,然后——自然是没有救回来。”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我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的失去光彩,唇瓣张和,凑近了去听,才听见姨母在喊,姐姐。”
“姨夫姨母的葬礼是我处理的,好在家里面还有点钱,后来认识奉孝和文若,日子就好过了很多。钟氏也想着再争取我一把,出面和荀氏谈,把我和阿语的婚事定下了。”
“我当年花楼里面弹曲买钱的时候,钟氏说我荒唐。我跪在祠堂把钟氏长老说的话一一反驳的时候,他们又说此子聪慧。怎么说呢,有恩有仇,但是阿俞到底是钟氏的人,忍上一忍也行。”
“上了辟雍学宫后就开始放飞自我。七年前死到临头的时候想的还是我能不能死回去。嗯……结果不能,还会遇见江东周郎。”
“真是的,历史人物滤镜太厚,一听见你报出名字想的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名声还行的样子,总不会骗人。”
“谢谢你。”钟遇呼出一口气,他拿过侍从递过来的琴,仔细的瞧了瞧,黄昏最后的一丝光辉照在他脸上,他说,“我好累,周公瑾。”
“我在傩中有一次见到了母亲。我请求母亲不要嫁入唐氏,不要将我生下来……但是母亲只是很平静的听着。她最后问我,你活的很痛苦吗?”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母亲却说,对不起。她不爱我,但是她爱姨母。她必须如同飞鸟剪去飞羽,以此换去姨母的自由。而我……她说,你愿意作为容器存在吗?如果不愿意,那这就是我为你选择最好的路了。”
“‘作为母亲,我不爱你们。你们的诞生是我的死亡,但是……作为母亲,我祝福你们,要向飞鸟一样飞往天空,不要回头。’母亲是里八华的死士。”
“和母亲同行了一段时间。她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闲暇时候也闲不住,喜欢去外头看山瞧水,兴致来了也会让我抚琴一段,又嫌弃我抚的琴太冷太空。”
“怎么说呢,她自由的很,身体很棒,宰人宰的很利索。分离的时候,母亲也平静。她只是说,希望我快乐一些——什么都好,快乐一些,如果太痛苦,可以早点来寻她。”
“……是心动的感觉。”钟遇抚琴弹出音调,平静如湖,空而广阔,他笑起来,“真的很动心。此世同我,本就镜花,本就水月。”
“血缘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我想要放下一切的时候,阿简和阿俞就像人世的线。哈……是不是有意外?”
“母亲希望我们自由。但是人走的时候难免有牵挂,好友亲人……甚至爱人。她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想什么,我这一生也就和她见过一面。”
“天下这种东西……有人要得取,有人要毁去,有人弃置不顾,有人挣抢的头破血流。我呢,只希望在乎的人能够一段安稳的日子,他们都过得很苦。”
“文若,奉孝,文和,阿简……甚至你。不说这些沉重的吧。一切结束之后,我要退休游山玩水。”
“我要学着给你写信吧,不过最开始可能会有些短……还真的很不习惯。不过傩也不能乱用……你能试着给我写信吗?这样我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