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不是温度低一些的川流,其中固态的浮冰太多,用不了避水诀,今朝只能在极寒的水中追着那些鱼,浮冰的棱角划开他的衣袖,银蓝不断在水中荡出弧线,伴着几丝赤红的鲜血,在澄澈的冰与水间沉浮。
被改造过的鱼在水中窜得极快,所幸它们还不是最终的成品,虽然速度快,但生命力和攻击力都极低,追出去几里后,今朝终于将其杀了个干净。
各色的鱼鳞翻在水面上,大片的红色在水上晕开。
这是世上最干净的川流,却埋葬了最深重的罪恶。
少年今朝在水中厮杀时,青衣人瘫在岸上一动不敢动。
迟熙一直站在岸边紧张地看着,很怕再出现今朝为他受伤的情景,直到看见少年今朝跃出水面落在地上,他的心也没有放下去。
他很清醒地明白,这段记忆里的今朝一定会出事,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站在时间的长河边,等待着、凝望着爱人一次又一次死亡,大概是这世上最让人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迟熙身侧,今朝捏了捏他的手。
迟熙的心落了下去,不过蜃楼大概漏算了他身边的今朝这个变数。
因为未知的远比已知的更令人难以接受,所以蜃楼选了今朝的记忆来让迟熙痛苦,可只要今朝还好端端地站在迟熙身边,迟熙心中的磐石梁柱便不会折断。
今朝的确是他的软肋,但也会成为他的铁甲,他会一直守着他的清明。
少年今朝甩掉身上的水珠,湿透的发丝沾在面颊上,左手还在向下淌血,他看着遥遥的东方,目光灼灼。
他向云东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弯腰抓了一把雪,洒在自己受伤的左臂和手上,他认认真真地将血迹洗刷干净,而后托起灵气烘干着自己的衣袍和头发。
他要去见迟熙了,总不能用这副不得体的模样去见。
等到将自己打理得纤尘不染,今朝走回最初的地方,三五下将试图逃窜的青衣人绑了,然后踩上醉魂剑,向云东而去。
少年今朝目视前方,手里嫌弃地提着青衣人不让他碰到醉魂剑,他眼中的神采怕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更全然不知几年后的迟熙正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心如刀绞。
刚拾掇起来的勇气被迟熙败了个干净,他怕极了,他宁愿现在看到今朝忽然忘记自己,忽然往回走。
一届掌门如今竟在一段记忆中畏畏缩缩。
这五年,迟熙从未在春坤派看见过今朝,所以,今朝一定是在回春坤派的路上出事了……
白雾骤然扑面而来,遮住了迟熙的视线,他下意识伸手到旁边一捞——却捞了个空。
“今朝?”他心一慌,急忙唤道。
无人应声。
白雾散去了,他形单影只,身边空无一人。
前方,站在醉魂剑上的只剩下今朝一个,青衣人不见了,一行身着袈裟的人已经走远,很快消失在层层云蔼间。
那应是肖宴说过的和所谓的“圣女”一起去过玄岭的人。
迟熙本要追上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了,他猛地低头——腰间空荡荡的,醉魂剑已不知去向。
不远处少年今朝脚下的醉魂剑闪了闪,忽然也消失了,他向后仰倒,从层层云雾间落了下去。
迟熙立刻冲上前,将人接到怀里,他试着再次召出醉魂剑,却是无用。
长风呼啸,云海翻腾,他们一起向下坠去。
“今朝?”他轻声唤着。
怀里的人又哪里是幻境中的今朝,原本面容上的几分稚气已隐匿无踪,这分明就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这是真实的今朝。
他早该想到的,这里虽由今朝的记忆幻化而成,但到底是蜃楼中的幻境,怎么可能容得两个时期的今朝同时存在?幻境中的今朝与真正的今朝本为一体,不过是分作了两个形态罢了。
哪个都是他。
初时今朝还可以掩饰一二,不动声色,不让迟熙察觉到异样。他总是拦着不让迟熙靠近幻境里的自己,不只是怕被那青衣人察觉。他是怕迟熙知道他要再受一遍曾经受过的伤,而更加难过。
可到了此刻,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
所以他才会从他身边消失。
所以他才会连本体都无法维持。
空中下起了雪,他们仍不断下坠着,衣摆被风向上吹起,裹挟着他们。
迟熙紧紧抱着今朝。
就在刚才,他还在想这一路上今朝的话怎么这样少。
“你怎么不说呢?”
迟熙心都要碎了。
重历一遍灵魂撕裂的疼痛,今朝居然还能分出心思安慰他,居然还惦记着给他披斗篷。
今朝深深地望着他,他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有一滴泪从今朝眼角滑落,融进迟熙的衣袖里。
“师尊,”今朝哑声说,“五年好长啊。”
云与雪不断远去,和那一滴晕散在衣裳里的泪,都成了记忆中斑驳模糊的影子。
长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才今朝给自己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氤氲进衣袖的纹理中,染红了银蓝色的衣裳。
他们仍在下坠,迟熙幻化出一朵莲花,托住两人。
浅粉色的半透明莲花带着他们缓缓落下去,耳畔呼啸的风减弱了,渺渺白云触手可及,微风拂动着两人的发丝。
“我是真的见到你了吗,师尊,迟熙?我好怕这只是一场梦。”今朝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剑灵无眠无梦,可他却说,怕这只是一场梦。
蜃楼不会放过进入其中的任何一人,今朝也不能例外,丢失的五年记忆,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只有一个魂魄,却被强行分作两半,一半牵着迟熙的手看着过去的自己,一半成了碎片,在尘埃里苦苦挣扎,长风万里,难见梦中人。
他不知哪个是梦,哪个又是记忆。
但在尘世间飘转的五年里,他想过太多次故人重逢了。
可是在开山大典上,以迟熙弟子的身份回去,他是从未设想过的。
他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想去碰一碰迟熙的脸,却又在堪堪触及时停住了。
这是梦还是现实呢?
若数月相伴只是囫囵一梦,梦醒了,他还是那个拼尽全力,也无法回到迟熙身边的银蓝碎片——
也无妨,能在梦里见上一面,也不亏了。
迟熙十指相扣着抓住今朝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你摸摸看,看是不是真的。”迟熙笑着,眼里却也有泪。
他不敢去想,在过去的五年岁月中,在他不曾留意的地方,今朝有多少次满怀希望地以为能够回来,又有多少次化作飞灰。
迟熙所看到的远不是今朝这些年经历的全部,他不忍迟熙难过,暗自与蜃楼几番争斗,终是只让迟熙看到了他经历的最温和的两段记忆。
可哪怕不曾身临其境地看过,迟熙怀抱着今朝,也仿佛看见了那些银蓝,从粉末,变成光点,又变成小小的碎片,他看着它们一点点聚成一个完整的他,然后再破碎,再重聚。
温热的触感在今朝掌心晕开,真实而清晰。
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尘埃落定。
浅粉色的莲花瓣被云雾分割出不同的平面,花瓣顶端的尖角闪着微光,每一面都映在今朝眼中。
比剑场上,他仰头望着看台上的迟熙,长风吹过他的衣摆,撩动迟熙鬓边的碎发;竹音悠扬,迟熙靠着一根翠竹,指尖夹着一片竹叶,同他说春坤派的变化;桃花纷飞,迟熙不知道从哪个桃枝上掐了一朵桃花,别在他的发间;灯火葳蕤,他陪着迟熙在风不渡里批阅公文、处理事务……
“今朝,”温润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为何拜我?”
“你的名字是我师尊给你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迟熙喝了酒,声音透着点懒散的意味,“就是说既然今日有酒,那就喝个酩酊大醉,至于烦心事就交给明天再愁。”
“人生不过百年,我这样的身体,怕是连百年也不会有。你的一生漫漫无尽,我余下的两万多天又或者一万多天的日子对你而言大概不算很久。所以,你愿意陪我一起过吗?”
“其实一万多天对剑灵来说也很长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不必在意,如果有一天你想走,我不会拦你。”
“那我还是长命百岁吧。”
……
“我心悦你,我爱你。”
客栈的床榻上,迟熙字字珍重地吐露心声,模样与眼前紧紧抱着他的人重合,今朝在他噙着的泪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