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翻过雪松林遮蔽的山头,可不是多轻松愉快的事,更不要说是和嘀哩哩一起。本来何童想趁天还没彻底黑下来,一鼓作气地爬到山那边去,可嘀哩哩一路悠哉悠哉、东逛西晃的。
走着走着,嘀哩哩还突然戏瘾大发,抱着何童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哼唧来哼唧去,大大的黄帽子都被挤得只虚虚挂在后脑勺上了。
“哎呀,医生,人家也觉得好像是生病了呀!”嘀哩哩捏着嗓子说。
——总觉得这个精灵在玩什么奇怪的play……
“……哦,是吗?”何童配合地用那个冷漠又掌控一切的语调问,“那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
“哈哈哈!”嘀哩哩这人,又爱演又总笑场,“人家……哈哈,哎呀,人家心口痛啦。”
何童表情淡定地看向嘀哩哩的后方,“那,你往你后面看看。”
“唔?”嘀哩哩止住了哼哼唧唧,从何童肩上抬起头,往后看去,“哇!怎么有这么大一片木芍药?”
嘀哩哩按了按大帽子,快乐地跑走了。
——哈!我就知道!还想比小鸟快,信你个鬼。
等两人翻过山头,都已经半夜了。而且山的那边——现在是山的这边了——明显刚下过一场雨。好在春雨细密,不至于让两人在泥泞里行走。
嘀哩哩抱着一个大大的发着黄澄澄光芒的柚子壳灯,看起来像是抱了一个月亮在怀里。
她一定去过柚子林冒险,而且缴获了不少大柚子。何童平静地想。
老槐树不怎么难找。嘀哩哩和何童在大柚子壳灯的照明下,在湿漉漉的黑暗山林里走了没多大会,就远远看到一棵大树发着绿光。何童还以为这是老槐树的魔法,可眯着眼睛仔细看看,才发现树枝上挂满了各式绿色的玻璃小灯。
两人走近了些,就听见树下有什么压低的细细的声音喊道:“嘿!嘀哩哩!——快醒醒,快醒醒,嘀哩哩来了。”
“嘿!”嘀哩哩也压低了声音喊。
何童又眯着眼睛看了看,一只……刺猬?它把旁边一只肥嘟嘟的花枝鼠叫醒了起来,花枝鼠旁边还窝着一只银灰色的大尾巴睡鼠,被喊起来后它接着立在那里睡着了。
——刺猬,花枝鼠,睡鼠……小鸟是从哪搜罗起这些会冬眠的动物朋友的?何童医生想要再给她一条“交几个不冬眠的新朋友”的建议。
“小鸟呢?”嘀哩哩低声问。
“她已经睡啦!”刺猬也小小声地说,“她说医生告诉她要多晒太阳多睡觉,所以我们刚办完春日发芽派对,她就赶紧回去睡觉了。”
所以这些小灯应该是办派对挂上的。何童想着,在心里鄙视了嘀哩哩一下,别人派对都办完了咱们才赶到!
“正好,我们取了金币,也要回去休息啦!”嘀哩哩快乐地说。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花枝鼠恭恭敬敬地递上两枚金币,声音甜甜的,“您请收下。真是万分感谢!”
“一枚是您找回小鸟的酬谢,另一枚则是小鸟谢谢医生治好了她的病。”刺猬声音细细的。
小鸟的朋友们和她一样爱客套,接下来花枝鼠和刺猬轮番着从各种角度表达感激之情。睡鼠则立在旁边打着小呼噜。
何童突然有些嫉妒,没想到那个不自信的小鸟竟然有几个这么关心她的朋友。
她抬头看了看老槐树上,想找找小鸟睡在哪。树上丁零当啷地挂着不少绿色小灯,映照着的灰绿色树枝上已经长出一些小叶芽来了。在比这些小灯更高点的地方,坐着一个小小的红顶白墙的木房子,不仅有漂亮的小窗子,还有一个小门廊,门廊下放着一把红醋栗和接骨木的浆果枝,应该是朋友们为小鸟准备的礼物。
——这个小鸟不仅有爱她的朋友,有春日派对,还有这样一个放着礼物的精致小房子啊……
何童嫉妒得更厉害了。
等拿到金币的嘀哩哩领着何童离开时,她就抱着那样嫉妒的、失落的、而且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情绪。
“这两枚金币都是你的呦!我给你装在你专属的小袋子里!”嘀哩哩快乐地说。
“……真的?!”金币抚慰到了何童。
“当然了,我给你们……唔,我给你专门做了一个小布袋子呀,以后的金币都放在里面。”
……“你们”?何童又敏感了。或许也有经期综合征的缘故。她忍不住问出了一个她还没问过的问题。
“那我这会就回去现实世界去了。对了,那个,嘀哩,我想问问……我就随便一问啦……就是,像我每天只在这里呆两个小时,那其余的时间……呃嗯,你、你有别的伙伴吗?”
——一个大人问这种问题真的太奇怪了!
“怎么会?!”嘀哩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只有你一个呀!”
——……好吧,你回答得比我问得还要奇怪。
戴着大大的黄帽子,抱着大大的黄月亮的嘀哩哩,在夜晚的雪松林里看着就像一个精灵……啊不,她本来就是精灵。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何童心里生出许多软弱的情绪来。
“那对你来说,我每次都是隔了二十多天才会再来,这中间的日子不会很孤单吗?”
嘀哩哩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要担心我呀,”她把大柚子夹在胳膊下面,上前抱住了何童,“我在童话世界也有别的小精灵朋友的!”
好吧,这下孤孤单单的人好像只有我一个了。何童抱住明显大受感动的嘀哩哩,自嘲地想着。
嘀哩哩用脸颊磨蹭何童的短发,“其实你不在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睡大觉或者到处冒险的。偶尔也会跟我的小精灵朋友和她的伙伴们一起冒险,不过我和她的伙伴们肯定没有和你好!”
她想,何童或许是突然有了些占有欲,又或许是担心自己会和小鸟一样因为朋友不在身边而难过。不管是哪个原因,都是女孩儿需要回应的情绪,所以她不客气地“么么”在何童头发上亲了两口。
何童“刷”地一下躲开,用警告的眼神瞪她,“……不准乱亲人!”
嘀哩哩又得意又害羞地笑起来,“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我呀。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和别人好,不管我认识多少人类伙伴,我跟你都是第一好!”
她就那样认真地诉着衷心。
哼,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何童高傲地点了点头,告了别,然后美滋滋地在她小屋里的小躺椅上回神了。
童话世界的记忆就和梦的记忆一样,是放在一个单独的小抽屉里的。不同的是,梦的抽屉里储藏着气味,而童话世界的抽屉里放着的是整整齐齐的文件。当回到现实世界,只要不刻意去翻动那些文件,那记忆的小河就会按原方向继续流淌。
何童在躺椅上接着靠了一会,又看了看膝上快要织完的萱草绿的小熊耳朵帽子和毛线团,拿起来不费力地继续织了几行,然后又忍不住地在童话世界的抽屉里翻出“我跟你第一好”的那一页回味了一下。
——没准就是因为总回忆童话世界里的事,才会精神状态不稳定的。
何童赶紧停止回味,甩了甩头发,从躺椅上起身,开始最近每晚的例行公事。
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何童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墙角的五斗柜,还有床边的三个小收纳箱,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家当都倒腾出来,再把躺椅下堆着的东西也推出来,全都一起放在屋子中央。
这些都是何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攒下来的毛线,大桶的、小筒的,缠成球的、绕成绞的,夹花的、段染的,马海毛的、亚麻加绢丝的……还有用它们织成的半成品和成品,织完还没藏线头的樱花粉小兜头帽,织好了四片还没圈织的羊毛小背心,织到肩膀就再没下文的育克麻花毛衣,还有合12股合到一半、缠成一团乱麻的真丝小三角巾……它们都被随便地装在小保鲜袋儿里,再几个几个地包在枕套里,最后一起被塞进一个个大塑料袋或者床单包裹。
某种程度上,它们也代表了何童一段时间里的精神状态。
不过,在这里面可藏着一条完美的成品。一条无与伦比的大披肩呦!
何童想到它就有些得意起来。
没错,不枉费这几天这样忙活,何童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条大披肩到底放在哪了。
“找不到又忘不了”,现在它已经落到遗失跟遗忘之间去了呀!何童快乐地又一次把一个个小袋子和枕套包打乱顺序,再重新装进大袋子和床单里,然后再暴力地塞回五斗柜、收纳箱和躺椅下面。
因为太喜欢那条披肩了,所以一开始总也忘不掉它,所以正经忙活了好几个夜晚。
何童累得有些微微喘息,满意地扫视了一下屋子,又跑到小窗子前看了看窗外。现在楼外远远的那条立交桥上只有偶尔几辆车了,它们像一只只方向明确的萤火虫,一心一意地只沿着线条飞,而其余星星点点的灯光,都在夜晚的空气里浮动着。
看着它们,何童不由得又在童话世界的抽屉里翻出了悬铃木的小街。因为很克制地逛街,只买了很少的几件东西,所以它依然闪闪发亮地存在着,等待着自己再次光顾。
即便以后离开童话世界,这条发着白光的小街,也已经永远地属于自己了。
何童快乐地想了一会,又想起嘀哩哩。哦,我可爱的、跟我第一好的朋友,等下次再见面,你就会收到一条无与伦比的大披肩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何童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去了。
然后做了一晚的噩梦。
梦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是吗?不管睡前回想了多少快乐的事情,最后都会被隐藏起的一点点负面情绪抢光所有的戏份。
何童梦见在下着雷暴雨的黑夜里,被大水冲得在小区的楼宇之间漂来漂去。突然,她在楼前的垃圾桶旁边看到自己的小躺椅,便哭着爬了上去。这个是她的小窝。像只野鸟的窝一样。
“拜托,这是我的窝!风不能进,雨不能进的!”何童痛苦地对着天空喊。
“医生,这雨淋得我好难受。”嘀哩哩突然也蜷缩在了躺椅上,皱着眉诉苦。她被雨打湿的半边身体像纸扎一样慢慢地变软、融化,黏到了躺椅的靠垫上。
何童崩溃地在靠垫上抠那些纸片,一淋了雨它们全变成浆糊了。“没事的,嘀哩,你会有一条大披肩!很棒的披肩哦!”
嘀哩哩听了,也开始勤快地用一只手在靠椅上拢那些浆糊,“我们用这些做翅膀吧!”她快乐地看着何童,只剩一只的亮晶晶的眼睛里蕴着双倍的温柔。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何童终于被闹铃声惊醒了。
噩梦而已。
“呼——”
是的,梦的抽屉里,只有气味而已。不管多么可憎难缠,它们都只是“气味”。
我才不会落魄到连和嘀哩一起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何童皱了皱眉,满不在乎地想。
当白天坐在工位上,突然被一阵或愤怒或不安的情绪侵袭时,何童也知道,不过是梦的抽屉又不小心让这些气味逃逸了出来而已。
是的,不过是气味。
何童已经等不及地想要快点到晚上十点,快点躺到自己那个体面又温馨、绝不会呆在垃圾桶旁边的小躺椅上,快点去见快乐又完整的嘀哩哩。她总是那么有办法,虽然偶尔缺心眼,可她有办法得很,才不会随随便便地就被场雨伤害。
何童颤抖着手在茶水间接咖啡,同时胡思乱想着。
“……何童?”有什么声音给自己打招呼。
何童回了回神,才想起这是在公司,回头,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同事。
“……嗨!”何童手忙脚乱地挥了挥胳膊,然后意识到自己这样有点呆,又讪讪地放下了手,“你、你好啊。”
“你真的是何童啊,哈哈哈!”
不认识的女同事看着很年轻,扎着低马尾,穿着简单的条纹衬衫和牛仔裤,五官虽然很平淡,可是笑起来神采飞扬的。
“你的名字,很——嗯,可爱。”她挑了挑眉,语气算不上多恶意,可一看就是个开玩笑没有分寸的人。
——不会是职场霸凌吧?!
何童警惕看着这个气质莫名欠揍的同事,碍于刚认识,不好直接对她翻白眼,赔了个笑后就不打算理她了。
不认识的女同事没眼色地还想说些什么,茶水间的门外突然出现一只手急切地挥着,手腕上叠带的几条手链叮叮当当的。
“文子!快回来!”
似乎是有什么人站在门外,还刻意不让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