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散学后,段重帆先是到湖边画完了前几日的画,再哼着小曲儿高高兴兴地回家。
可刚下马车就看到简南的小厮严庆从他家门口离开,猜想:“难不成是病秧子让他去找爹爹娘亲告状?”
照他娘亲的脾气,要知道他欺负了他,他不又得挨一顿好揍,当下急得连脚凳都不踩,直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站在一旁的马皓急道:“少爷你小心点儿,别摔着了。”
“马皓,你帮我把画卷拿上。”段重帆急急忙忙嘱咐道。
“好,少爷你慢些跑。”
段重帆噔噔噔地跑进家中,正巧碰上向外走的裴芳,不知严庆说了些什么,也摸不清她当下心情如何,只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甜声喊道:“娘亲,我回来了。”
“你这小子还知道回来,我正想出去找你。”
段重帆心里一阵咯噔,“找,找我做什么?我今日去湖边写生,那幅画已经画完,娘亲要不要看看?”
“那正好,”裴芳笑道,拉过段重帆的手腕,将他往前堂引,“方才子辰让严庆送了东西过来,说是白天忘记交给你了。”
晓得简南没有拆穿自己,段重帆心里松了口气,挂在脸上的笑脸也瞬间消失,可真是心惊胆战,吓了他好大一跳。
“怎么这副表情?收到礼物还不开心?”裴芳将桌上的漆盒递到他面前,欣喜道:“来,打开看看。”
段重帆把漆盒抱到怀里,讨好笑道:“我回房间再开。”
“欸,现在打开吧,你肯定很喜欢。”裴芳笑道,似乎对他看到礼物的反应很是好奇。
“娘亲你是不是提前拆开了?”段重帆狐疑地看了眼自家娘亲。
裴芳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摇头否认,“是这漆盒内的卡扣不知为何松了,可不是你娘亲我拆开的,我就轻轻一碰,也只看了一眼,就一眼而已。”
哦,那应是被他摔坏的。
段重帆并未多说,将信将疑地把漆盒顶盖抽出,等看清盒中物件,不由得欢呼出声,“啊!是幽篁笔。”还是一整套,软毫硬毫皆有。
他几年前就向段启泽和裴芳提起过想要一只,他们也一直在托人寻找。
可这幽篁笔实在难得,笔杆是由上等幽篁竹制成,幽篁竹只在兽林深处生长,许多妖兽以此为食,还挑肥拣瘦,上等幽篁便更难寻得,以往就算有,也早被人珍藏起来,更不用说是一整套。
“如何?娘亲说过你会喜欢,听说这是子辰百日时,皇城贵人送来的,这孩子也真是有心了,我不过是提过一嘴,他便记了下来。”
“嗯,我很喜欢。”段重帆拿起幽篁笔便爱不释手,恨不得当场拿一张宣纸挥笔成画,想起自己白天还将这漆盒摔到地上,便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当时就应双手接过,免得冒犯了笔中仙。
“怀星,你今日和子辰相处得如何?”
“……”段重帆稍加思索,言辞模糊道:“他长得挺好看的。”虽仍瘦弱纤细,时不时地咳嗽几声,脸色却比以前好上许多。
裴芳宽慰道:“相处得好就行,快回屋收拾,准备吃饭。”
“好。”
自那以后,段重帆视线总是会向简南偏移,倒不是因为他想与他好好相处,主要是他太过惹眼。
简南此前虽未能入学堂,但在家中学习照旧,不曾懈怠。
五岁诵书文,六岁能笔砚,长得乖巧好看,还能写得一手好字,课上夫子提问,他全能对答如流。
夫子对他很是欣赏,称赞有加,还劝导其他人向他学习。
可如此一来,简南便成了众矢之的。
七八岁的小孩儿闹起来,丝毫不会顾及家族家世的关系,更何况那惹事的几人段重帆十分了解,纨绔子弟,朽木不可雕。
他们被教育得多了心生厌烦,又对夫子无可奈何,便时常针对简南。
如上课他咳嗽一声,他第一任同桌叶云天直接站起来高声埋怨:“夫子,他一直在咳嗽,吵死了。”说完哄堂大笑。
他从此手帕不离身,若是咳嗽,必定捂住口鼻,减轻声响。
彼时他身体虚弱,严庆会用暖盒温着汤药,每日按时送来学堂,起初他还在室内喝药,第二任同桌高昆却捂紧口鼻,还故作呕吐状,恶狠狠地说道:“恶臭难闻。”
严庆正欲出言维护,却被他安抚下来,再往后他便在屋外喝药,却还是被说身上药味儿重,还给他取了个「汤药罐子」的绰号。
第三任同桌是倪晖,说要借阅他的功课,拿到手后却“一个不小心”地把茶水泼在了上面,墨水晕染,字迹模糊不清,简南只能向夫子赔罪,说第二日再补齐。
但第二日是严庆将功课送到,他本人却不见踪影,原来他为了补全功课,点灯熬夜,病情加重。
有了一次教训,简南便不再借人功课。
倪晖也并非没有办法,他选择硬抢,还传给叶云天和高昆。
简南为了拿回功课,在这三人之间来回,体力不支,累得弯腰勾背,气喘吁吁,喘息声尖锐枯竭。
倪晖便跟着有模有样地学他的喘气声,叶云天和高昆指着倪晖大笑道:“哈哈,你们看,他喘得像条狗。”
若说倪晖像狗,那他们嘴里的狗是谁?
叶云天还将他的功课递到段重帆面前,邀他加入这场恶作剧,“重帆,你要不要一起玩?”
段重帆接过功课刚起身,外面传来一声“夫子来了”,所有人一哄而散,回到座位。
简南站直身体,平复喘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向递过来的功课,双手接过后,轻声道了句“多谢”。
就这样,简南又换了同桌,第四任,也就是段重帆,在那之后再没换过。
后来段重帆才知道,简南并未把学堂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爹爹娘亲,严庆也被他要求不得多言。
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感想,只是看着他处变不惊,仿佛这一切和他并无关系的样子,十分不顺眼。
段重帆的生活照旧可逐渐无趣,于是他找了另外让他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是在简南功课上作画。
飞禽走兽,花树石鸟,楼阁烟雨,桌椅板凳,把他见过的物件全都画了一遍。
每日一次,从不重复,画完后,他又开始画家人和仆从,从自己记得最早的模样开始画,画到他们现在的样貌,画完段家画简家。
就这么画着,竟画了两年。
段重帆一直期待着能看道简南因功课被毁,十分受挫的模样,可两年已过,他从未见到过一次。
一日他画完后,一脸洋洋得意地把功课还给他,却见他淡然地将功课收回书袋,再拿出一份新的。
原来自从倪晖故意毁坏他的功课后,他每次都会写上两份,这一习惯又因段重帆的恶作剧保留至今。
“你耍我?”段重帆沉下脸色,冷声问道。
简南淡淡摇头,“没有。”
“把我的画还给我!”
“这是我的功课。”
“可上面有我的画。”
段重帆伸手去抢,却被简南侧身躲开。
简南一直重复着那句话:“这是我的功课。”
段重帆并未硬抢,拍桌气急道:“病秧子还不讲道理!”说完便整个人愣住了。
这次他终于如愿在他脸上看到了受伤的神情,但他很快又恢复到先前淡然处事的模样。
两人从此进入了沉默无言的相处状态,分明是同桌,却都不理会对方。
谁都没有率先破冰的想法。
大约过去半年,段重帆再次被段启泽和裴芳要求专注课业,与简南多交流来往。
他便顺理成章地与叶云天和高昆他们减少了往来。
裴芳起初还以为他即使答应,也只会关上房门沉心作画,没想到他对此欣然接受,行动相当积极,只是他压根没有走寻常路的打算。
他找到段府和简府邻近的院墙,叫马皓搬来梯子木板,在两座宅邸院墙之间搭了一座简易木桥。
每日散课后,他都会沿着院墙走到简南房后窗户的墙边,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石子,冲他的窗户一通乱砸。
段重帆还算过,每次砸十五颗石子左右,简南便会打开窗户,神色无奈与他对视。
每到这时,他都会装出一脸无辜,轻飘飘地拍手离开。
如此持续两月,段重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都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等到简南完成课业才回家。
最后反倒是简南耐不住,主动开口问道:“你为何不先去完成功课?”
“嗯?”段重帆停下把玩石子的手,无所谓道:“这么多年夫子从未收到过我的功课,他老人家应早已习惯。”
“那你为何每日都要来此砸我窗户?”
“无聊啊,爹爹和娘亲不让我与叶云天一起玩耍。”
简南拆穿他,“分明在你砸窗之前,你早已不怎同他们说话,若是无聊,你大可去寻你堂哥,他初到此处,应当不甚熟悉。”
段重帆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了自己远房堂哥段定白。
前段时间他母亲带他来投靠他们,他爹娘都同意了,还专门设宴款待相迎。
“确实,可他比我年长几岁,看着...令人不喜,我与他聊不来。”他对段定白的印象并不好。
“那你与我能聊得来?”简南抬眸看他,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段重帆打了个哈欠,懒散道:“在你这儿安静。”
简南淡然说道:“我娘亲说十岁的小孩都喜欢热闹。”
“说得好像你喜欢热闹一般。”段重帆冲简南翻了个白眼。
“我不喜欢。”简南摇了摇头。
段重帆又打了个哈欠,拉拢衣襟,“我也不喜欢。”说完抬头看了眼天色,心道:天气变凉了,明日得多加件衣服。
第二日,简南风寒入体,缺席学堂。
段重帆回家后,裴芳特地前来叮嘱他晚上记得关窗,还说起提起简南因为忘记关窗,感染风寒。
段重帆脑海中浮现那扇被自己砸得满是破漏的窗户,不由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低声应了句“好。”
这事儿应该和他没关系吧。
过了几日,段重帆略估时间,心觉简南已经康复,决定再次爬墙去看他,却发现窗户仍然开着,心道:“不是说开窗会得风寒?为何还开着?”
他探头朝里看去,发现简南并不在这儿,等了许久也没见人过来。
当即回家,叫马皓去简府打听,这才知道简南这次病得很重,一直待在简府专门为他准备的药房,这几日都未能出屋。
段重帆“哼”了一声,状似不屑道:“病秧子真是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