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镇堡在祁阳县城西北六十里,永隆乡管家岩。
其地产银,曾有蓝山、临武之矿徒盗采,故而于万历十二年设堡,永州卫拔百户一员、余丁三十防守。
永镇堡距东方林场仅三十余里,一天内便能进剿林场或是打入罗城,是以邓大刀得知消息后立即加大了巡防力度。
对刘今钰而言,此事更严重之处在于王忠铭并未提前获知调兵动态。
祁阳县并无多少官兵,只永镇堡等四堡营,总计不超过百人。
这只是书面数据,实际上祁阳四堡营与邵阳花街堡一般,早就空了,四堡营能有五十人便算不错。
突然而来的上百官兵定是从外地调入,且调兵官员的级别定然不低,否则祁阳知县不可能一声不吭。
不会是永州卫,永州卫跟宝庆卫一样,也是从头烂到脚了。何况从永州卫调兵,王忠铭不会不知道。
有这般本事的,只有一人了——
上湖南分守道史启元。
“没想到宝庆府还没来得及出动官兵,永州府的倒先动了。”刘今钰感慨一声,却又放下心,“你派人传话给邓大刀,巡防不得松懈,但不必过于紧张。
“如今史启元还在南边应对粤匪,定然不会启衅。何况邵阳归属下湖南道,我们的李道台到底是个布政使,谅他一个参政不敢越界。
“护乡队不是新招了人么?便新老搭配,凑出一连人马,由你带领驻守罗城,记住听刀爷的话,莫要自作主张。
“此外,派人去东安花桥盯着,谨防史启元发疯,真动了进剿的心思,打算声东击西,从东安县入尚贤里。”
贾闷头多少有些不乐意去守罗城,但不得不领命而去。
他一走,门外便有人慢悠悠走进来。
刘今钰正吹着热茶,头没抬便知道是杨文煊,“怎么样,我刚打下的江山如何?”
“美则美矣,却危机四伏。”杨文煊叹一声,“在温和尚贤等四乡,我去哪都放心。在万安梅塘,要么过分热情、别有用心,要么小心警惕、疏远怨恨。”
刘今钰笑道,“所以我才叫你来,替我好生整治一番。这东乡可是‘富矿’,不像温和等四乡,完全是亏本买卖。”
“什么富矿!”杨文煊哼哼两声才道,“能收支平衡便阿弥陀佛了!”
正说着,他将一个卷轴样式的东西扔给刘今钰,“毛先生说要与你谈谈,地点定在安上里与富阳一里搭界处的黄姓桥。”
刘今钰将卷轴打开,竟是一副菩萨画像。
画作采用白描风格,作为背景的山水草木以粗线条绘制,而菩萨衣物、形象则用细线条勾勒。
此画虽不脱传统人物画的窠臼,但别有一番意味,有了些由虚转实的变化。
刘今钰一边看一边说,“那姓毛的,一个县丞的师爷,见他有何用?”
杨文煊笑呵呵看她,“这画是何起蛟送来的。他嘱咐我千万让你去黄姓桥,你也不见?”
刘今钰撇他一眼,作势要将菩萨画收起,“你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姓毛的送菩萨像什么意思?劝我回头是岸?”
杨文煊从刘今钰手里拿走菩萨像,指着画作角落的一个红印说道,“看这里!”
“熊……茂松?”刘今钰抬头,“宝庆知府熊茂松?”
“是他。别人不只送画,还盖了私印。你应该知道,这事若是传回去了,熊知府得承受多大的诘难。”杨文煊收起菩萨像,问她,“现在回答我,去不去黄姓桥?”
刘今钰沉思片刻,皱眉道,“我总觉得熊茂松没安好心。他不是一直忌惮我们吗?怎么突然这般有诚意了?”
“别人只是让你去谈一谈,可没说谈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言之过早。”杨文煊看着她笑道,“话说,你真以为毛先生是梁国德的师爷?”
刘今钰愣了片刻,盯着杨文煊手里卷起的画,恍然道,“对了,那熊茂松也是江西人。姓毛的是熊茂松的师爷!难怪梁国德、陈春当时看着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杨文煊笑而不语,刘今钰送他一个白眼,正要质问他,却又听发小说道,“此外,黄姓桥位于邵水上游,乃龚守忠倡建。”
……
黄姓桥横跨邵水,与其北四五里开外的洪桥一般,也是座石墩风雨桥。
黄姓桥虽不像洪桥那样正当长宝官道,即俗称的大东路,但平素车马也不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同社“扫荡”东乡的缘故,今日黄姓桥并无行人,只十几个带刀的衙役守在桥两头。
刘今钰到时,桥东的衙役不准除她以外人员进桥,还要搜身。
她气恼不已,作势要走,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桥头石阶上。
何起蛟走下石阶,让衙役散开,与刘今钰一对视,眼底的欣喜便藏不住。
但那份欣喜却很快被更复杂的情绪冲散。
他深深看了眼刘今钰身后披着布甲的壮汉,便压着声音道,“你可知桥中是谁?这般作态,两位……先生走了,还有谁能帮你?”
刘今钰觉得何起蛟说话语气不对劲,但此种状况下她也不好多问,“何班头,我可以不带人进去,但不带武器不行。”
何起蛟默然,良久他才说道,“好,我信你。”
何起蛟带她进桥,风雨桥遮挡了阳光,又有河风吹进来,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刘今钰一进桥,便见与他打过交道的毛先生坐在与风雨桥栏杆相连的长椅上,望着她笑。
桥中停着两个轿子,却不见第四人。
她生出疑惑,耳畔便响起何起蛟低低的声音,“另一位在轿子里。你……唉,便是谈不成,你也莫要对两位先生不敬。”
她笑了笑,轻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何起蛟嘴角抽了抽,想说什么,但到底闭紧了嘴巴。
走至近前,刘今钰向毛先生拱了拱手,“毛先生不辞辛劳到这黄姓桥,不知有甚么话要说与晚辈听?”
何起蛟听了这话稍稍放心,毛先生却是有些惊诧,“你这女子,今日说话这般动听,也没听说你转性了。”
刘今钰直起身子,笑道,“毛先生到此,自然是有好消息说与我听。何况我一个晚辈,在先生面前,岂能那般毛躁不识大体。”
毛先生哈哈大笑,请刘今钰坐下。刘今钰也丝毫没有客气,径直坐在毛先生身侧,何起蛟阻拦的话还没出口,便已经晚了。
刘今钰余光自然是发现了何起蛟的异常,心想何起蛟这厮今日过分紧张了吧,眼前不过一个师爷罢了。
她已经看在他面上放低姿态了。
至于轿子里的“先生”,他不下轿,她当他不存在便算有礼了。
“刘社长性子豪爽,难怪能拉扯出大同社。”毛先生赞了一声,便转了话锋,“但刘社长也该知晓,朝廷不容任侠风气。
“贵社声称济世救民,却是纠集百姓胁迫大户。贵社声称秉持公道,却是逼迫大户请罪,行私设公堂之实。贵社更是以保家、护乡之名,豢养两三百打手。
“贵社所作所为,无一条能被朝廷所容,刘社长可清楚?”
何起蛟强忍着想要为刘今钰辩护的冲动,心中盼望着刘今钰不要任性,便听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
“毛先生嘴下留情了。大同社的劣迹岂止这些!大同社威逼千户、利诱堂官,还有……想必永靖堡堡卒之死、分水堡被破之事,亦是大同社勾结土匪的罪过。”
毛先生点了点头,“刘社长,你如今便是邵阳官绅眼中最大的恶人,彼等恨不能生啖汝肉。你可知该如何破局?”
刘今钰拱手道,“请毛先生赐教。”
她这话纯属客套。她没什么破局的办法,或者说,掀桌子便是她破局的办法。姓毛的铺垫这么久,也该说到戏肉了。
果然,毛先生说出了邵阳官绅,至少是某一方势力的要求。
“裁减保家护乡两队,只能留五十人自保。铳炮甲盔一概销毁,不准再造。取消农联,大同社不得插手主佃之事。”
毫不意外,毫无惊喜。
刘今钰问道,“那大同社能得到甚么?”
毛先生道,“彼等同意,不再追究大同社过错。原建起农联的地方,田租减至五成。”
刘今钰似笑非笑,何起蛟咳嗽一声提醒她回话,她却偏头看向桥下的邵水。
邵水不疾不徐流向南方,滋养着河畔千亩万亩的良田,那挂着黄穗弯着腰的稻禾,像是千千万万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不曾直起过身子的佃户。
她看了一会,才笑说道,“既然毛先生说了官绅的条件,不如听听大同社与百姓的条件?”
何起蛟愕然,毛先生却不意外,他说,“你请说。”
“保家队与护乡队不会裁减,只会更多。农联不会取消,也只会更多。只要官绅接受农联,田租与赋税再不用你们操心,大同社每年会一分不少地交与你们。”
顿了顿,她没忍住自己笑了,“毛先生,你说,邵阳官绅会答应么?”
毛先生没回话,倒是何起蛟急了,“刘今钰,你怎这般固执,好不容易得来和解的机会,你便是装……”
“我晓得你担心我,但没有必要。”刘今钰站起,转过身看着他,“那帮大户的条件我不可能答应。
“何班头你该知晓,他们愿意不追究大同社,便在于保家队与护乡队。他们答应保持五成租,不加回原本的六成,只因农联把他们吓住了。
“我若答应他们,便是我社和农联的罪人。待我社失去佃户的信任,没了威胁,他们定会露出獠牙,将我社、将曾经挣扎过的佃户吞吃干净。
“何班头,他们的贪婪残酷,你该比我更加清楚。”
何起蛟怔住,她转回身,看向沉思中的毛先生,“毛先生,我社所为,自然有过激之处。
“但从头到尾,我社不曾贪过百姓一分一毫,我社也不曾冤枉过一个无辜之人。
“我绝不认为我社错了。我社与农联所有人,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错的是这个叫人活不下去的世道!
“我社要变的,也是这个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