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阳看看周围,然后像特务一样压低声音说:“隔壁班有个女生叫唐嘉阳,就是长得挺漂亮,个子挺高,总跟周扬帆在一起那个女生。”
栾少郴听着,点了点头,似乎有印象似的,当然我猜她也有可能单纯只是在给林洛阳捧场,毕竟林洛阳是个非常需要鼓励的人。
“她妈妈前一段时间驰援灾区去世了,她爸爸则趁这个机会把小三扶正俩人一起去外地工作了。只剩她一个人,她现在好像有点心理问题了,总之整个人好像生病了。”林洛阳讲着。
听到这,栾少郴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一样。她眼睛里闪烁着一团晦暗不明的情绪,那情绪很复杂,糅合了悲悯、震惊甚至是一丝感同身受。这是我第二次听这个故事,我只是觉得感慨,而栾少郴这种复杂的情绪,让我怀疑她是否通过这件事想起了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多思索,林洛阳继续讲了下去:“这是前情,我要说的是,最近我听她们班的人说,唐嘉阳喜欢女生,她和一个女生现在走的很亲密,不知道是不是在一起了。你们猜这个人是谁?”
我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和那个纤细苍白的身影。
栾少郴看了我一眼,似乎和我想到了同一个人。
“就是我们班那个新转来的谢羽纶。”林洛阳激动地公布了正确答案。她似乎觉得这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八卦,丝毫没有意识到故事里的主人公,一个失去了家园和生命中的许多人,另一个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你们没想到吧?”看到我和栾少郴久久沉默后,林洛阳试探性地想将话题延续下去。
“你听谁说的?”我问道。
“她们班同学呀,听说看到她们两个每天都在一起,唐嘉阳不理别人,但会送谢羽纶回宿舍,她们还会牵手,还会拥抱,像情侣一样。”林洛阳津津乐道。
“好了。”栾少郴叫停了对话,她似乎真的被冒犯到了:“她的母亲死在余震中,羽纶正是来自灾区,而且她们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和事物,她们会在彼此身上寄托一些感情很正常。就算她们真的彼此喜欢,在一起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们班上不也有早恋的吗?生死是非常沉重的感情,我不认为这样的感情下催生出的关系应该被人这么说三道四。”
栾少郴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很温和的存在,虽然她总有些犀利的观点,但她待人接物有一种远胜常人的包容。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到栾少郴发火,她第一次疾言厉色地打断别人的话,并当面指出她的不满。
林洛阳当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一向不擅长承受别人的指责,尤其是来自朋友或亲密的人的指责。她手足无措地看向我,似乎在等我把她从这尴尬的境地捞出来。
“少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当成一个震惊的消息告诉我们而已,她对唐嘉阳和谢羽纶都没有恶意啊。”我不擅长劝架,不擅长表达感情,尤其不擅长在这样情绪化的场合劝架。栾少郴多次形容过我安慰人像鲁智深绣花。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么说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栾少郴说着,冲我招了招手:“祁月,你陪我去小卖部买瓶可乐吧,渴了。”说着,她一把拽走了我,把林洛阳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拉走了,只能向林洛阳挤眉弄眼地表示——“别担心,没事的。”
然而,栾少郴并没有去小卖部,而是拉着我上了教学楼的天台。我们一起坐在天台边上,向下看去,正好能看到我们班的活动区域。女生们有的三五成群地打排球,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一个身影和大家格格不入,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操场边——是谢羽纶。
我们两个就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栾少郴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祁月,你觉得这么看,这个学校像什么?”她问我。
我有些疑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看它,多像一个驯良的动物园啊。”栾少郴望着楼下小小的人影说道:“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被圈养在铁栅栏里,在规定的时间进食、在规定的时间放风,间操结束所有人排着队按着同一个方向被赶进各自的笼子。集会、早操、各种班级活动不过是动物表演而已,不同的是动物园只有人看猴,在这儿,动物之间还互相看戏。没有人在乎身边的人到底过得怎么样,心里在想什么,大家只想看戏,听八卦,学生被规则驯化地早就对身边的人失去了同理心,大家不过是互相围观的猴儿。”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个离群索居的小白点,我知道她在暗指林洛阳八卦谢羽纶这件事。
“你好像对这件事很有感触嘛。”我看着栾少郴说道:“你被唐嘉阳的事情触动很深。”
“嗯。”她回应了一声:“我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你是指…”我有些诧异,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个‘类似’。栾少郴虽然和我是好朋友,但她性格冷淡,也极少提起私人的事情,因此对于她的生活和家庭我几乎一无所知。
“我爸妈离婚,我爹和我家几乎没有联系,我从很小起就没再见过他了。我妈妈患有尿毒症。我小学的时候,十岁那年,亲手接了我妈的病危通知书。现在,她身体好了一些,但是要靠每周的透析维持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早就失去的,不知所踪的爹,还有每天在生死边缘游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的妈妈…我还没经历过真正的死亡,但你说,它离我远吗?”栾少郴低声说道。
我终于知道她听完唐嘉阳的事情后眼中那股复杂的情绪是哪里来的,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看到地震的片段会留下泪来。她很早便经历过离别与失去的课题,当时我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孩,我还未能完全理解她的这份课题是多么的沉重,但我也足以意识到,她骨子里那种对底层的共情,对苦难的敏感是从何而来。
我还在我无知的山谷里游荡的时候,她的山谷早已经坍塌。
“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唐嘉阳的心情,她不过是在寻找一个新的感情支柱,而和她经历过同一场灾难的谢羽纶接住了她。或者说她们接住了彼此。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在别人嘴里却变得那么难听。”栾少郴继续说道:“我把这些我自己的事情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她们不一样,你不是驯良的动物,你是人。你一早就知道唐嘉阳的事情,但你没有传给别人,也没有像林洛阳一样捕风捉影地八卦。所以我愿意和你说这些,却不想让林洛阳知道。”
那一刻我发现栾少郴冷漠高傲的冰山下埋着跳跃的火种,她对情感与世界的深刻体验此刻正在她眼中热烈地燃烧着。
而她的话,像是破坏我体内既定程序的最后一行代码。
我看着楼下“羊群”般的人群,忽然觉得这个校园的确驯良得荒谬,大家在乎分数、在乎“荣誉”、在乎八卦、在乎校园地位,但惟独没有人在乎身边的人经历过什么,有什么梦想和过往。大家忙着学习、忙着上进、忙着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家长眼中的乖乖女,暗恋对象心里的好女孩……好没劲。
“那你知道,作为人类,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吗?”我不知道哪来的想法,忽然反问栾少郴。
“做什么?”
我冲她笑笑,说道:“我们应该,一起打破这驯良的动物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