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周六,暮霭沉沉。
沈行远把车停在街边等人,被等的人站在床边,对着满床的衣裙发愁——
穿正装,略显刻意。
太随意,又显得不够重视。
风格年轻化,与“沈叔叔”不般配。
熟女风,熟女才不会害怕见男友的亲友!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渐次点亮,沈行远挂断周素素的催命电话,又看了眼时钟,才看见严静沉从楼里出来。
她穿一件交领斜襟白衬衫,搭配黑底暗纹马面裙,长发挽起,高贵明艳。倘若佩剑,又成侠女。
沈行远眼眸一亮,下车迎上前去。
严静沉单手拎着裙袂,在他面前缓缓转上一圈,眉目含笑,“我好不好看?”
沈行远点点头:“很乖。”
严静沉不解地蹙眉:“乖?”
沈行远还是点头,他无心解释更多,因为他早已色令智昏——
他想亲吻她。
他要面前这高不可攀的黑天鹅,为他折腰。
最后严静沉坐进他的车里,落入他的怀中,他却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额角。
只怪严大小姐坚决表示:妆不可弄花。
卫家大门外,一大一小翘首以盼。
许久之后,卫风忍不住低头对女儿抱怨:“你叔怎么还不来啊?急死人了!”
守守淡定地舔冰淇淋,“说不定他吃过晚饭了,不想来了。”
“他来不来无所谓,你阿姨能来就行。”卫风掏出手机准备再打电话催一催,“姓沈的今天要是敢放我鸽子,咱以后都不让他过来白吃白喝了!”
“我不同意!”守守不受父亲的撺掇,坚定站在自家叔叔那一边。
卫风飞过去一记眼刀:“你个白眼狼,胳膊肘净往外拐!”
守守咯咯笑:“你们说的阿姨到底是谁啊?”
守守纳闷,这位陌生的客人为何会让父母罕见地拉满了期待值。
“你叔未来的老婆!”
“你不是说沈叔要打一辈子光棍吗?”
谁能想到曾经自暴自弃的人,竟有幸遇到救星,焕发生机,卫风不由得慨叹:“我的宝贝哟,今非昔比啦!”
今非昔比的沈机长远远就看见站在路灯下说话的父女俩,因此没接电话,被拒接的卫老板眉头皱成“川”字。
这人不会是要爽约吧?!
“爸,那辆车是不是沈叔的?”守守忽然指着从远处驶来的汽车问。
卫风抬眼一看,眉头舒展开,“是他,可算来了!”
父女俩往马路牙子内站,车停在面前。
沈行远推开门下车,弯腰抱起守守,夸赞道:“今天这么乖?”
小姑娘穿着浅绿色的碎花裙子,戴一顶鹅黄色渔夫帽,两条麻花辫柔顺地搭在胸前,发尾用丝带系着俩蝴蝶结,笑靥灿烂,像朵盛开的花儿。
严静沉一条腿才伸出车外,听见沈行远这句话,醍醐灌顶似的,明白了“乖”的含义。
被喜欢的长辈夸漂亮,守守笑得更欢:“下午去公园玩了,妈妈帮我打扮的。”
“你妈妈呢?”
“在做饭,她说你要带很重要的客人过来!”
沈行远转身牵了牵那位“很重要的客人”,问守守:“小严姐姐,还记不记得她?”
“记得!”守守惊奇地看向严静沉,面前的女人变化太大,她已很难将她与去年夏天那个面相有点凶但待人友善的小严姐姐联系起来,“小严姐姐,你就是沈叔未来的老婆吗?”
严静沉蓦然脸红:“……”
沈行远腰上一疼,是严静沉伸手拧他,他忍着笑问守守:“谁跟你说的?”
守守回头指卫风。
“我谢谢你,猪队友!”卫风瞪了她一眼,对严静沉讪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严小姐不要见怪。”
严静沉大方摇头:“没关系。您叫我小严就好。”
“好,小严,我不跟你见外,你也别跟我见外,别您啊您的,辈分给我叫老了。”卫风道,“我姓卫,单名一个风字,你叫我卫风就行。”
严静沉看一眼沈行远,笑道:“那我跟他一样,叫你卫老板。”
卫老板顿时臊得慌:“哎哟,你怎么跟他一样损啊?”
卫风当年从柳航辞职,白手起家做餐饮,三五好友聚会时拿他开涮,才有了这个称呼。他倒也给力,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将“卫老板”这顶高帽戴得稳稳当当,起初的玩笑也变成了一桩美谈。
沈行远正同守守讲话,无故躺枪,弯腰附在严静沉耳边说:“卫老板最喜欢这个称呼,你尽管这么喊,他必应。”
严静沉和守守俱是一笑,这人是真损。
“差不多得了啊老沈,今天看在小严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你等着!”卫老板恶狠狠地威胁完好友,无缝转换一张殷勤笑脸,迎严静沉进别墅大门,“只要你喜欢,叫啥都行!你今天肯过来,我就够高兴了,快里面请,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你们两个。”
“路上堵车,来得晚了,卫老板不要见怪。”
“这是哪里话,见外了啊!”
两人往里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小守守还赖在沈行远臂弯里舔冰淇淋。
卫风立即出言训斥:“卫斯怡,自己没长脚吗,天天要人抱?快下来,让你叔停车去。”
守守吐舌,明明是沈叔主动抱她,她好无辜,她比窦娥还冤。
沈行远于是放她下来,让她同两人一起进家去,自己转身回到车上。
和沈行远的新居不一样,卫家的房子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室内装潢采用古色古香的中式风格,多木质结构,温馨而厚重。
三人一进门,周素素戴着围裙举着锅铲就从厨房迎出来,拉着严静沉问:“你就是静沉吧?”
严静沉乖巧点头:“素素姐,你好。”
“你这身衣服真漂亮,人也漂亮,比照片上的好看太多了!”
初次见面,对方太过热情,严静沉反而感到局促和怀疑,“其实我是第一次尝试改良汉服,好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的,你这形体气质,披麻袋都好看!”
“谢谢素素姐。”
“说谢可太见外了啊!”周素素转头叫了佣人接走锅铲,吩咐布菜,然后拉着严静沉到客厅落座,“我跟行远、卫风当年都是同学,认识几十年了,早就是一家人,他认定了你,我们就把你当自己人,所以你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严静沉微微一笑:“我明白。”
周素素见她仍然有些拘谨,眼神微闪,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上,道:“试试这个茶叶,这是行远去年从四川带回来的,我们没人喝,他不嫌麻烦送过来,最后全都回到他自己肚子里。”
严静沉抿了一口茶,问:“这是蒙顶么?”
“对啊,你也懂茶?”周素素惊奇道。
“不懂,不过这款我喝过。”沈行远给她送的“存货”里,就有蒙顶茶叶,严静沉喝过几次,觉得口感不错。
卫风忽然问道:“小严,你跟老沈在一起,他让不让你喝酒?”
“他不干涉我。”
“你让他喝,他听不听?”
“他戒酒十五年了吧,我干嘛让他破戒?”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卫风道:“不得了,已经开始夫唱妇随了。”
“互相尊重而已,没那么夸张……”严静沉害羞不已,恨不能遁地。沈行远那样含蓄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不含蓄的朋友?
周素素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戒酒?”
“他还没有告诉我。”
守守听见,立即摇着父亲的手撒娇:“爸爸,你知道沈叔为什么戒酒吗?”
沈行远提着礼品进门的时候,便听见他们在讨论“戒酒”话题,连忙走过去向两位知情者施压:“这事再聊下去,今晚这饭没法吃了啊?”
“一提这事你就炸毛,是不是男人?”卫风非常不爽。
沈行远看向严静沉,她面容平静地望着自己,看起来并未介意他的刻意隐瞒,他于是底气更足,回怼道:“我当然是,要不然掰手腕能次次赢你?”
“好啊!”卫风恶狠狠地瞪着他,用唇语骂了一句——
重色轻友!
沈行远:“她想知道的事,我自己会告诉她,不需要你添油加醋。”
这句话并非是说给卫风听,卫风听了却浑身起鸡皮疙瘩,“花言巧语,你这么能画饼,干脆转行来卫记当厨师算了。我给你的拿手菜取个好名字,就叫——镜花水月,怎么样?”
沈行远面不改色:“工资开够,也不是不行。”
“哪来的脸要工资啊你?!”
“我不黑吧,看起来像黑奴吗?”
“呸,不要脸!”
……
这晚,严静沉听到许多有趣的往事。
她遗憾错过的青年时代的沈行远,在一件件往事中变得生动形象,触手可及。
返家途中,严静沉仍然兴致勃勃提问不断。
说着说着,她的话音渐渐转弱,沈行远余光看她一眼,柔声问:“困了?”
“有点儿。”
“那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严静沉摇摇头,她其实不困,只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虽然整晚无人谈论与乔灵相关的内容,但她心里从未忽略。他与乔灵相伴十年,从相识相知到恋爱结婚,一起经营家庭、生养孩子,一起走过人生中最难忘的岁月,这个分量太重太重,不容忽视。
而她与他之间的一切,都过于贫瘠。
“沈行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小姑娘语气严肃,沈行远不由得挺直腰背,“你问。”
“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要是没有跟乔灵在一起,会不会接受我?”
闻言,沈行远不由得笑了下,他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假设,得到的结论却只有一个,“很难。”
严静沉眼刀往他身上扎,“为什么?”
“你那时才多大?心智都还没成熟,我跟你在一起就是欺负你。”
“我那会儿十七岁半,四舍五入都成年了,不是随便让人骗的小孩儿,好吗!”
“我们小严聪明得要死,谁敢骗你?”他笑着打趣,然后一板一眼地回答,“就算你已经成年,对我来说,也还是太年轻。那年我已经三十岁,上岗工作都八年了,而你还是个学生,正因为足够欣赏你,我才不会贸然去打乱你的人生。”
“如果我年长几岁呢?”
“那我……大概会追你吧!”他目视前方,嘴角轻快地扬起。
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在拉萨车站的某家便利店外,一个年轻女人闯入眼帘的情景。
那时的他,心里在期待什么呢?
其实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已经反省并找到了答案。
他明白自己对待感情总是习惯回避,或处于被动,他不希望成为被告白的一方,所以宁愿那些所谓的“暗恋者”永远守口如瓶,就像2013年的那个夏天,严静沉才开始向他靠近,他就残忍地将她抹杀。而那天清晨,在那个“陌生女人”目标明确地朝他走过来的几秒钟里,他竟然破天荒地希望,她是来泡自己的,她是来拯救自己的,就算当着守守的面,他也一定不会拒绝。
可是,可是,她怎么会是严大小姐,那个他看着长大的他的老师的女儿?
他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最终落荒而逃。
时隔一年,他终于自洽,接受了那个脆弱的、别扭的、孤立无援的自己,也想给那时愚蠢又可怜的自己一点安慰、一些指引——
你喜欢她,这很好,你要主动去争取!
严静沉满心甜蜜地笑起来,倾身向他靠过去,脑袋枕在他肩上,夸赞道:“满分答案!”
他低低笑了声,一只手握住她的左手放在腿上,与她十指紧扣。
过了一会儿,严静沉抬头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在拉萨的时候。”他如实道。
“这么早啊?”她半信半疑,“我们三年没见,那天你都没认出我,怎么就喜欢我了?”
“你变化很大。”
“废话,女大十八变好吧!”
“那你估计是孙悟空,七十二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