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那一截紫红色的柱状蕊后,左格弯着腰咳了好一阵子才稍微缓过来,喉咙里还残余着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与异物感。
低头扫视着自己满身的猩红黏液,他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一睁眼自己就在那玩意的肚子里了?
虽说他好像确实做了一个在荒郊野岭里被怪物拆吃入腹的梦,但梦想成真还是没必要了。
左格有些头痛地仰起头,发现身旁的棘海妖跪在地上,身上也沾染了不少黏液,此刻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而后骇然退开几步,拳头邦邦地就往胸口锤。
“喂!”他忙不迭制止莫名其妙的海胆,声音沙哑得自己都不由得一愣,“怎么了,莱恩?”
暴躁海胆呼吸急促地推开他,生硬道:“没、事。”
“……那我们怎么在这里?”左格不解地揉了揉眉心,“发生什么了?”
莱恩欲言又止又闭嘴,斟酌着对方的记忆是从哪里断片、又是从哪里衔接起来的,末了有所保留地开口:“我们坠机了,醒来就已经在这里。”
“你刚才,被一株食人花吞进去了。”
他想了想,还是不把自己好心办坏事将昏迷的左格抱到一圈食人花中间放着这件事说出来为好。
左格努力地循着莱恩的话回想,然而脑中始终一片空白,末了茫然地垂下脑袋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
棘海妖默不作声地抬眸,瞥见金发青年略显虚弱地低着头,神情带着几分迷茫,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霎时觉得自己内心某些多余的情绪又在发酵了。
左格拍拍膝盖站起身,环顾一周,紫色的高大树木长得密集导致视野不佳,凝神聆听时,能听到树上某些生物的啾鸣声,以及风吹草叶的响动,还有隐隐约约的流水声。
“我们怎么会坠机的?我记得是我在驾驶啊。”他边观察边向莱恩发问。
本想到上方去查看一番,孰料才动了动翅膀,右翼就传来一阵钝痛,沉重得连抬起都困难,就像被灌了铅,根本无法再飞起来。
意识到这双翅膀现在算是成了摆设,左格无奈地将其收起,完全拟态的状态下这股钝痛现在转移到了他的肩背上。
刚才那句话中暗含的意味令棘海妖极为不爽,揶揄道:“是啊,托你的福。”
他一一拨开周围的灌丛,在其中一丛背后发现了条草木稀疏的小道,倾斜着通往山谷下方的草甸。
看样子像是被兽类踩出来的小径,并且,根据其宽度判断,那频繁行经的生物体型不小。
至少比他们两个要大。
左格听着对方的话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走到正在打量那条兽径的黑发青年身后,“之后怎么办,现在我飞不了,我们怎么找那些人?”
“不用找,”棘海妖淡淡地开口,“他们自己会找上来的。”
转身对上左格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他们之中有人使用了锁芯,早就发现我们了。”
锁芯……
“你的意思是这里有棘海妖——除了你?而且还是同那些人一伙的?”
莱恩点了点头,接着就沿着那条兽径走下去,他已经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想来下面应该能找到河流。
他们可以将就着整顿一下,做好准备等那些人找上门来。再者,这只浑身黏液的泰坦也该洗洗了。
左格跟了上去,脑子飞速地运转着。
原来如此,不是自己驾驶技术出了问题,是莱恩的精神力没干过别人。
这么想着,内心顿时宽慰了许多。
“我很差吗?!”一生要强的海胆炸毛似的转身质问,“分明是因为对面的锁芯配置更高!他们用的一定是最新款的。”
而后回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还在嘀咕着:“该死的昆萨人,现在还在更新这玩意……”
“是是是。”左格应声道,紧走几步跟上对方不由自主加快的步伐。
扫了面前的人几秒后,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将暴躁海胆头顶那几根不知是由于微风还是静电的缘故而竖起来的头发压了下去,嘴上说着:“你当然不差,你一直都是最棒的。”
“……”
莱恩气愤地打开那只手。连父亲都不会随便摸他脑袋,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家伙这么好为人父。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小径的尽头,前路被地毯般的野草覆盖,周围的树倒是稀疏些了。
树林之外是片平原,扎堆的兽群在其中一隅安然栖息着,更远处则伫立着凌乱的灰白色石林。
莱恩踩上前头一块隆起的硬实土包,踮起脚眺望远方,发现前方原野之上横亘着一条亮闪闪的银练。
眼睛捕获到后,那潺潺流水声似乎也即刻清晰了起来,他转过头冲左格喊:“那里有——”
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土包竟然晃动了起来,站立于其上的棘海妖瞬间感受到地震般的摇撼感。
什么?!
左格眼疾手快地几步过去,稳稳接住了就要跌落的黑发青年。
见这头伪装成土包的生物喘着粗气扭转笨重的躯体,树桩般粗壮的前肢就要朝两人踩踏过来,他紧忙把还没站稳的人给拽走。
莱恩站都没站起来就被左格拖出几十米远,无奈地挣扎着打断他:“你跑什么?放开我。”
左格停顿须臾,回头确定那大家伙没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对莱恩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不跑等着被它踩死吗?”
听到这句话,棘海妖在心里确信,左格之前摔的那下确实不只伤到了翅膀。
他向徐缓徘徊于不远处的那头不知名生物勾了勾手指,后者即刻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
它共长有六条腿,皮肤的颜色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隆起的宽厚背甲表面就像因干涸而龟裂的地皮,头颅两侧各有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看起来比人的拳头都大。
左格警觉地注视着正在靠近的这头比牛都壮实的生物,在见到它用脑袋去蹭莱恩的手心时,瞬间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看起来不是还挺暴脾气的吗?
注意到他不解的视线,棘海妖冲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哦!左格恍然大悟,怎么忘了这家伙的能力是精神控制。
“除此之外,”莱恩用草片逗着那只土包兽,意有所指地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还忘了自己是头泰坦?”
但凡他解除拟态,这只小家伙怕是要冲着去找妈妈了。
“啊?”左格迷茫了一瞬。
好像是哦。
最后两人直接骑在了那头土包兽的背上,让它驮着他们到河边。
这个能力真是太方便了。
和莱恩挨坐在一起,感受着旷野上迎面而来的微风时,左格不由得这么感慨。
但也正是这如同天赐福音般的能力——他忽而又想到——给他们种族带来了深重的劫难。
天赋有时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莱恩稍微侧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又被这家伙听到了。痛失隐私权的泰坦开始在心里默念:爱偷听别人心声的棘海妖是坏海胆……爱闷声炸毛的棘海妖是暴躁海胆……又坏又暴躁的海胆就是你!papa!
黑发青年面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搭理人。
“哼!”左格回敬他一声。
……
土包兽安静地伏在河边喝水,莱恩坐在一旁,用一根被薅秃了叶子的草茎不住地骚扰它,惹得它连打几个喷嚏后烦躁地晃着脑袋。
虽然这样有点缺德,棘海妖默默地想,但他真的很难才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里而不去看后面。
哗啦的水声自后边传来,他知道那是左格在清洗身体,一丝|不挂的那种。
自己身上没沾太多黏液,随便擦洗一下就好了,而左格则是毫不见外地直接在他面前脱了衣服就下水。
这也没什么的。
棘海妖终于不霍霍土包兽了,拎着草茎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水面,任那波纹一圈一圈漾开。
都是男人,看到了也不会怎样。何况左格自己都不介意。
“莱恩,你看!”
好了这下可是你叫我看的。
莱恩将草茎一丢,站起来转过身,发现对方已经穿上衣服了。
看起来衣服也被在水里透了一遍,左格现在连人带衣都是湿漉漉的,发丝还在往下滴水,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同样泛着水光。
唇珠上的水色更为显眼,那点粉色好似随时要滴下来了。塞纳斯在上。
见莱恩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嘴唇,左格只觉喉头一紧,再次动了动僵持的手臂,示意道:“我指着那边,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
棘海妖终于把视线焦点挪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是之前看到的那片灰白色的石林。
这有什么好看的?莱恩不解地看向左格。
左格忽然意识到他们的视力或许是不可并论的,于是问:“你看到了什么?”
“石头、石林?”莱恩不确定道。
果然这家伙真的看不清。他轻轻开口:“那是一片埋骨地。”
莱恩一愣。
那原来并不是什么天然的石林,而是数十具泰坦那巨大的骨骸,以一副被时光遗弃的姿态安然横陈于这片生机盎然的原野上。
“战争还波及到这里了吗?”
他有些疑惑,赫提所在的涅诺尔星区明明远离战争的核心,连边缘战区都算不上。
“它们应该不是死于战争,”左格极目远眺,“是瘟疫。”
棘海妖默然记忆起,蚀鳞症。
还是在泰伦第一帝国的统治时期,旧星历1203年,瘟疫最先从帝国的一颗子行星上爆发,它相当有针对性地感染并杀死泰克斯和泰坦,然后随着惊慌失措的携带者进入星隧,在泰伦的各个子行星和半殖民星球之间蔓延开来,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席卷整个帝国。
莱恩觉得,那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久远到,彼时星云狰文明还存在着,它们安居于亥云星,向星际各族传播与分享星隧、拟态等技术。
为了扼制瘟疫的蔓延,泰克斯紧急知会了亥云星的首都图伦亚——那是当时几乎所有星隧的控制中心。
在其要求下,星云狰关闭了泰伦帝国内绝大部分的星隧,防止蚀鳞症藉此侵袭所有泰克斯皇室高层集聚的母星。
于是数万颗子行星及半殖民星球上的泰克斯和泰坦被抛弃,它们在肆虐的瘟疫中死去,于时光的冲刷下化为森森白骨。
而现在,就在那骨骸之间,左格看到,躯体深蓝、拖曳着绚丽粉色尾羽的飞行生物自在悠然地在泰坦的肋骨间穿行着,紫色、红色的爬藤也攀附而上,乍一看,仿佛白骨还会流血结痂似的。
不远处,兽群安然在草地上进食,从泰坦那密布獠牙的头骨前行经也波澜不惊。
这些曾经在星图上被标记为“禁区”的地点,在饱经摧残后重新成为了原生物种的乐土。
左格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这曾经差点让自己种族万劫不复的瘟疫,对于那数万颗星球来说,却是绝处逢生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