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甚好,照得雪也发亮,人也发亮。
陆行舟哼着歌出了燕归堂,先去点心铺买了些家常糕点,然后去破庙分给了一众乞儿。他看这些人吃得极快,仿佛吃慢一秒,食物就会被抢走那样。他知道,这些食物只能解这些人的一时之困,是没法彻底将他们从困境中拉出来的。
他坐在一个年纪最小的乞丐身边,这乞丐手短脚短,脸只有巴掌大,浑身的皮紧贴着骨头,让人疑心他根本没长肉。
陆行舟感觉他顶多只有七八岁,便问:“小朋友,你的家人呢?”
小乞丐说:“我没有家人,我爹娘想将我卖到夙州,我逃出来了。”
陆行舟又问:“你这样乞讨,能吃饱肚子吗?”
小乞丐眼睛滴溜溜的,他说:“如果我说我吃不饱肚子,你是不是要多给我买点吃的?”
陆行舟又心酸又好笑:“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给你买好吃的。”
“有时候是能吃饱的,城中大户做善事的时候,我吃得可饱了,偶尔遇上心情好的、出手大方的公子小姐,我也能吃好几日饱饭。但大多数时候是吃不饱的,有的时候我拿着空空的碗出去,带回来的也只有这个碗。有时候我的碗里有铜板,可我打不过别的乞丐,铜板就被抢走了。”小乞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虽然我跟别的乞丐总是打架,但我们不是敌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打我,是因为他们不想饿死,而我可以锻炼打架的能力,以后我也可以有‘不饿死’的本事。我们打架,我们撕咬,我们饿了的时候想吃对方的肉,但我们是朋友。真的,庙里的所有乞丐都是朋友。哥哥,我说了这么多,你会给我买吃的吗?”
陆行舟百感交集,他叹了声,将小乞丐抱在臂弯:“好,我带你去买吃的。”
小乞丐抱着陆行舟的脖子,怯生生地说:“哥哥,我是脏的。你的衣服要被我弄脏了。”
陆行舟纠正他:“脏的是你的衣服,不是‘你’。衣服脏了可以洗,没关系的。”
小乞丐说:“他们说,人靠衣装,穿什么样的衣服,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衣服脏了,我就是脏的。”
陆行舟认真地说:“人不靠衣装,人有骨头,有心肠,有比衣服更重要的东西。”
小乞丐似懂非懂:“哥哥,你是有好心肠的人。”
“不,我没那么好。”陆行舟想,如果不是因为任务,他不会特意去破庙,不会特意去帮助这些乞丐。
他将小乞丐带到客栈,给他开了一间房,又让小二买了几件小孩穿的衣服,让他沐浴换衣。小乞丐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不然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懵懵懂懂地穿上新衣服,干干净净站在陆行舟面前。
陆行舟在小乞丐洗漱的时候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没法帮助整间破庙的乞丐,他心有余,力有不及,必须有所取舍。他也不想每天去破庙送食物,将乞丐的一身狠骨都磨掉,滋养他们的懒惰和贪婪,到时候哪天他不去了,可能还会被反咬一口。怎么办?陆行舟救不了所有人,他决定救下这个小乞丐,这小乞丐还这么小,他有手有脚,表达流畅,眼里也没有偏执的仇恨,若是好好养着,以后大概率是个好人。
善有善报,说的不仅仅是做善事之人能得到的回报,必然还包括善意释放后的蝴蝶效应,陆行舟帮助一个好人,好人有了力量,就会帮助更多的人。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①陆行舟摸了摸小乞丐的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尤痴儿。”尤痴儿洗净面容,更显天真。
“我叫陆行舟。”
“哥哥,你是不是做过乞丐?”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只有乞丐会告诉另一个乞丐他的名字是什么。如果你不是乞丐,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陆行舟问:“如果你可以不当乞丐,你想做什么?”
“不当乞丐?”那是尤痴儿从未想过的可能,“我想做什么?”
“是,你可以慢慢想,好好想,不着急。你想吃什么吗?我让小二上点菜,边吃边想。”
这个问题简单多了,尤痴儿立即说:“我想吃红烧肉,还有糖醋排骨,还有大鸡腿,可以吗?”
全是肉,看来这孩子真馋坏了,陆行舟笑着说:“可以。我现在就让他们上。”
尤痴儿吃完了满桌的菜,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才想出来陆行舟的问题。
“我想学武。”
“想学武?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有很厉害的武功,我就可以去当护卫,不用再饿肚子了。”
真是朴素的愿望啊。陆行舟问:“学武也有很多种,你是想学刀,学剑,学拳脚,学暗器……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问题更加难了,尤痴儿说:“我不知道。”
陆行舟想,也对,尤痴儿根本没有接触过这些,他又怎么能选出来?他思索片刻,问:“我现在就送你去门派学武,当门中弟子,再也不当乞丐了,你愿意吗?”
尤痴儿吓坏了,陆行舟说的是什么话,他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陆行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你愿意吗?”
尤痴儿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是遇见贵人了,他忽地站起身,又“扑通”一声跪在陆行舟的面前,狠狠磕头道:“愿意!愿意!我愿意!”
陆行舟赶紧用手拦着,尤痴儿的额头已经肿起了一大块,可想而知他磕得有多用力。陆行舟有些愤怒,但他不是在生尤痴儿的气,他严肃地说:“痴儿,起来。”
尤痴儿撑着双手站起来,目中期待和恐惧混杂,就那样幽幽地盯着陆行舟。
陆行舟将尤痴儿带回了燕归堂,他把吴家兄弟找了过来。
想要成为燕归堂的弟子,有三种方法,第一种就是老老实实地报名入门考核,通过之后即可成为外门弟子。第二种拼的是出生,如果有人生下来就是燕归堂长老的孩子,那他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门下弟子,甚至一开始就是内门弟子。第三种靠的是眼缘,长老或者内门弟子想要收徒,被他们看中的人是不需要通过基本的入门考核的。
现在,陆行舟就是想让尤痴儿成为“关系户”,如果按照第一种方法,大字不识的尤痴儿不可能成为门内弟子。当然,他也可以将尤痴儿带到一些小门小派,塞点钱就能让尤痴儿进门,可陆行舟放心不下,他不了解那些小门小派的情况,怕引发像现实世界“校园霸凌”那样的情况,岂不是带着尤痴儿才出苦海,又入火坑?那是在做善事还是恶事?陆行舟不敢想象。
陆行舟让尤痴儿坐在自己的房间中,不要出来。
他坐在吴家兄弟的房间中,压低声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然没有说出任务的部分——问他们愿不愿意收个徒弟。
吴非吾立即摆手:“我暂时还不想收徒。”
吴锁愁想了半天,也拒绝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收徒的资格,但我知道有个人,他最近在找徒弟,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陆行舟问:“谁?”
吴锁愁说:“朱凭春。”
陆行舟说:“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吴锁愁说,“他是内门弟子,你应该见都没见过。你那孩子在哪,带出来,我带他去见见朱凭春,看朱凭春愿不愿意收他为徒。”
也只能先这么办了,如果朱凭春不愿意,陆行舟再另想它法好了。他将尤痴儿带到吴家兄弟面前,吴非吾摸着他的筋骨:“是个好苗子,就是瘦了些,不过也没事,多吃点就行。朱凭春最看重筋骨,他应该愿意收这孩子。”
听着语气,这事好像马上就要成了。陆行舟谨慎地问:“他人好吗?”
吴锁愁说:“放心好了,跟我们玩得好的人,能有不好的吗?”
陆行舟一想,这倒也是。他对尤痴儿说:“痴儿,你跟着这两位哥哥走一趟,乖乖的,好吗?”
尤痴儿睁大眼睛:“神仙哥哥,你要回到天上去了吗?”
陆行舟笑了,他抓着尤痴儿的手:“天上也好,地上也罢,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看着你。有人欺负你,你就喊‘救命’,我会听见的。”
尤痴儿纵然不舍,脚下长了根,也得狠心拔掉,随吴家兄弟而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救尤痴儿的这件善事耗尽了陆行舟的心力,陆行舟当日没再出门。翌日,还是个晴天,应当珍惜冬日里为数不多的晴天,他重拾心情,出了燕归堂的门口。
陆行舟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想着上街碰碰运气,他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听见巷子深处传来哭声。陆行舟循着哭声的方向而去,在一户人家门前见到哭成泪人的妇人。
“夫人,你怎么了?”陆行舟掏出之前买的帕子,递给妇人。
妇人没有接,她咬着牙:“三日前,我丈夫进无他峰寻药,如今三日过去了还没有回家,我怀疑他已遭遇不测……”
陆行舟问:“报官了吗?”
妇人唇延冷笑:“官府怎么可能管?我丈夫跑进无他峰,那就叫自作自受,出了什么事也是他的问题,跟官府有何干系?可我丈夫若不是为了给他娘寻那雪莲治病,也不会跑进无他峰……”她突然发现陆行舟做的是武打打扮,忙擦掉眼泪问:“少侠,你是练武之人?”
“是。”
“可否去无他峰一趟,帮忙找找我丈夫,我不信他死了……我没有任何感应,十年夫妻,我真的不信他已经死了!少侠,求求你……”
“好,我这就去。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脸上有什么特征吗?”
“他叫王大郎,唇下有三颗痣。拜托少侠了。”
“不客气,我会尽力而为,还望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过于伤怀。”
无他峰位于关州西郊,虽名“无他”峰,但实际上共有一十八峰。众峰高低不一,或险峻,或平缓,东西南北景致各异,春夏秋冬都有殊观,是为奇峰。不过若要采取雪莲,那王大郎必然爬上了险峻的峰顶,三日未归,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陆行舟想,哪怕不能将人活生生地带回去,能让尸骨入土为安,王大郎的家人也可稍稍安心。
他将轻功施展到极致,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无他峰,决定将十八峰都翻过来找一遍。他一边喊着王大郎的名字,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听妇人说,王大郎进山的那日穿的是红衣,应该会很显眼。
“王大郎!”
“王大郎!”
“王大郎!”
“王大郎!”
……
陆行舟喊得声音都劈叉了,也没听见回应。他有些累了,决定歇一歇嗓子,默默找一会。
又过了半个时辰。
“王大郎!”
“陆行舟?”
陆行舟蓦然转身,看见了宁归柏……和他身边唇下有三颗痣的红衣男子。陆行舟问:“王大郎,是你吗?”
王大郎手上拿着雪莲,他愕然点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陆行舟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又问:“小柏,你们怎么在一块?”
宁归柏说:“我途径此处,听见有人喊救命,就上去救了他一命。”说得跟喝凉水一样简单。
王大郎补充了两句:“那时我已经在山中转了两日了,我头晕眼花,摔到了半峰中,上不去下不得,以为自己要死了,就一直喊救命,没想到真的喊来了人。宁少侠救了我后,我说要雪莲为家人治病,他就帮我摘了这株雪莲。”
陆行舟只觉世事奇妙,对宁归柏说:“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救人救到一处去了。”
三人一起下山,宁归柏走在陆行舟身侧,王大郎小心翼翼抱着雪莲,跟在他们身后。
陆行舟笑着说:“上山的时候光想着救人,心情沉重。下山的时候才惊觉无他峰这么美,难怪前人题诗‘少室众峰几峰别,一峰晴见一峰雪’②。”
左峰顶立有披着冰霜之色的寒梅,右峰坡云涛翻涌,被熠熠光辉染成灿金色,远眺松林如海,近瞧岩石裸露,层叠如阶梯,苍鸟低飞,展翅盘旋。
宁归柏的目光晃到陆行舟身上,他见惯了美景,虽不算熟视无睹,但也不会为之心潮澎湃:“你还在练‘拂了一身满’吗?”
陆行舟流连山中美景:“没有,那门内功太让人伤心,我不想练了。你有练吗?”
宁归柏说:“我不能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