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金英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我跟崔寻木缘分已尽。”
陆行舟早就想过这个结果,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上次他见到崔寻木和陆金英的时候,两人的感情还很好,这才过了多久,就落得个一别两宽的结局。
他不敢问原因,只说:“姐姐,我们先回家吧。”
陆金英说:“我不想现在回去,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模样。”
“那就不回去了,我们去树下坐着,好不好?”
“好。”
陆行舟与陆金英靠着榕树坐下,陆行舟用内力逼走了附近的蚁虫,不让它们来火上浇油。
“姐姐,你想把你们的事情跟我说吗?”陆行舟这么问,若陆金英不想说,也没有关系,他只是想,如果陆金英想要倾诉的话,那么他会很乐意当这个倾听者。
陆金英沉吟许久,才说:“我与他,终究差距太大。”
虽说江湖中人对成婚之事不算特别看重,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人家的“过于看重”而言,崔寻木已经二十三了,他又是这一代的嫡长子,崔家的长辈都希望他能尽快成婚生子,不断地给他施压。
崔寻木先前一直将这些事压着,他或许也没有特别清晰的想法,很难说明白他略过此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一直等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将此事告诉了陆金英。
他说:“金英,我想娶你。”
陆金英想象过这个场景,但陆金英依旧毫无准备,因为崔寻木提出的时机太突然了,上一秒他们还在谈山水,下一瞬崔寻木就这么突兀地转换了话题。
陆金英怔愣的时间太长,崔寻木神情一黯:“你不愿意?”
陆金英说:“谈婚论嫁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家人知道我吗?我也要回去跟家人商议。”
崔寻木问:“你想先跟他们见一面吗?此事我可以安排。”
陆金英知道她迟早都要过这一关,她没想太多:“好,你要跟我家人见一面吗?”
崔寻木说:“我先带你去鹤州,跟我的家人见面……之后我再带着聘礼去你家,如何?”
“好。”陆金英心中打鼓似的,她本想先在家中旁敲侧击一番,但崔寻木安排的时间很紧,陆金英思索许久,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家人,等有结果了,再跟家人说也不迟。
陆金英来到了鹤州崔家,崔寻木轻轻牵着她的手,那样高的门槛,跨过去很容易,可她知道,真正难跨过去的门槛是看不见的。
崔寻木早已上下打点好一切,可他没法除掉高门大户的傲慢和家中长辈的偏见。陆金英出现在崔家众人前的那一刻,感受到了无以名状的轻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她可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毫不怯场,她可以在咄咄逼人的语锋中谈吐自如,她可以用大方对不屑,以得体抗轻蔑,可她没法缝合心上的疤痕。
原来,想象和身临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她以为她可以,但是她错了。
陆金英的不卑不亢,让崔寻木的娘有了改观,她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可崔寻木的爹和一众弟妹依旧不认可陆金英这个人,他们抱着“虽然你出身很差,但寻木喜欢你,我们也没办法”的态度跟陆金英对话,陆金英离开崔家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崔寻木察觉到不对劲,他扶住陆金英的肘窝,问:“金英,你还好吗?”
那时他们还在崔家的门口,陆金英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在那里说,她强忍恶心,将崔寻木带入了一家酒楼的包厢中。
路上,二人未发一言。
去到包厢后,陆金英坐下来,喝了杯凉水,才问:“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崔寻木问:“你想我说什么?”以他的敏锐,他不可能不明白陆金英的心情,他问这句话,多半是想循着陆金英的心意走,她给他指一条方向,他就可以说出许多话。
可那些都不是陆金英想听的。陆金英说:“你知道,你的家人都看不起我。”
崔寻木无法辩驳,他承认:“没错,我知道这一点。”
陆金英难掩悲伤:“我以为我可以忍受,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如果连我都忍受不了,我怎么能要求我爹、我哥、还有我弟弟去忍受这一切呢?我做不到,寻木,我真的做不到。”
崔寻木僵直脊背:“所以,你是想与我分开吗?”
陆金英迷惘了:“我不知道。”
崔寻木说:“你与我分开之后,又想怎么做?去找个不会让你爹、你哥、还有你弟弟感到难堪的男人?农民、渔夫、挑工、还是满嘴迂腐的教书先生?”
陆金英抬头看他:“我现在突然发现,你跟你的家人是那么像。”
崔寻木动了动唇,没说什么。
陆金英的眼里闪烁晶莹:“你和他们一样,都看不起我。”
崔寻木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你说没有的时候,心里也动摇了。你确实看不起我,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可我那么喜欢你,我强迫自己不要把你往不好的方向想,每次我感受到我与你的差距之时,我都安慰自己,至少你喜欢的人是我,至少那时候的我们都很快乐,这就够了,不是吗?不是的,这不够,这远远不够。你喜欢我和你看不起我,并不是矛盾的事情。只是你的轻视藏得太深,而我又因爱盲目,你对我好的时候,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流露出犹豫的时候,我觉得只是你的担子太重了,只是我太敏感了。因为喜欢你,我能想出千万种理由来让我更加喜欢你……”
陆金英的眼泪决堤了,她转过身去,哽咽着继续说:“小舟早就提醒过我,他说‘钱、权、势、学识、武功……他什么都有。姐姐,你有赤子之心,可也只有这颗赤子之心了。为了追上他已经拥有的东西,姐姐,你要付出多少心力?’,那时候我说,我只关注当下,并不想长远的困难。可是你说你想娶我,我怎么能不想以后?我知道,你有能力和决心排除挡在我们面前的障碍,我们可以继续走下去。可是,你能藏一辈子吗?你能假装你看得起我一辈子吗?我能假装瞎子装一辈子吗?我能变成什么都能忍受的女人吗?我觉得不能。”
崔寻木喉头滚动:“你认定了我看不起你。”
陆金英点头:“不错。”
她期待他能说出反驳的理由,崔寻木没有说。崔寻木眼中没了神采:“可我是真的喜欢你。”
陆金英死死地咬住嘴唇:“我知道。”
崔寻木盯着陆金英的背影:“所以呢?你想怎么做?说出来吧,我都依你。”
“我们分开吧。”陆金英阖眼,“从今往后,再也别见了。”
陆金英说到这里就停住了,陆行舟问:“他没有挽留你吗?”
“没有。他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说了都依我,就不会背着我的心意做事。”
陆行舟感到不忿:“可是……”
“没有可是。”陆金英打断了陆行舟的话,“如果他死缠烂打,那就不是他了。”
陆行舟说:“我不是说他会死缠烂打,我只是觉得……算了。姐姐,没事,崔家的人不重要,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姐姐,爹爹最好的女儿,哥哥最好的妹妹。”
尽管陆金英心中凄风苦雨,听到这句话还是抬了抬嘴角:“你就只有我这个姐姐,爹爹就只有我这个女儿,哥就只有我这个妹妹。”小舟的安慰不像是安慰,更像是水平不高的笑话。
陆行舟也笑了笑,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姐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嗯,你已经二十了,爹和哥这几天还在说要找人给你说亲,被我和嫂子拦下来了。可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辈子,若你一直在爹的眼皮子底下又不成亲的话,爹那边也过不去。”陆行舟想,最好的路只有两条,要么陆金英尽快走出来,或者接受现实,或者跟陆望讲明情况,得到陆望的理解,要么让陆金英跟自己一起闯荡江湖,反正他肯定不会催陆金英成婚,他们离陆望远了,陆望也不会天天心心念念。
陆金英叹了声:“我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且行且看吧。小舟,我有些想学医。”
“学医?为何?”
“我不想种田——你知道我不是看不起农民——我也不想草草嫁人相夫教子,我想学一门本领,不必再去依赖任何人。学文学武,对我来说都有些迟了,而且我之前尝试过了,我没有学武的天赋。思来想去,我对医术还有点兴趣,我想试试。”
“我过几日要去鹤州,你要同我一起吗?我们可以去鹤州看看,有哪些厉害的大夫在收徒。”陆行舟百分之百支持陆金英的选择。
“我不想去鹤州,我得再想想要去哪里,而且我还要跟爹和哥哥商量。不过,你去鹤州做什么?”
“学一门轻功。”
陆金英费解:“你不是燕归堂弟子吗?怎么要跑去鹤州学轻功?”
陆行舟将自己退出燕归堂的事情说出,陆金英倒不惊讶,她说:“退出了也好,以后天大地大,自在逍遥。”
真的吗?陆行舟不免困惑,离开燕归堂,他是更加自由了?更加不自由了?还是只要他在《三尺青锋》这个游戏中,任何的自由与不自由都没有区别。
陆行舟有陆行舟的惆怅,陆金英有陆金英的感伤,真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