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菲利斯的话堪称刻薄,但并没有怨愤。那不属于一个被怀疑的委屈朋友。
你和菲利斯或许真的不是朋友了,你想,至少不是那种纯正的100%的朋友,你们之间已经开始夹杂或真或假的算计和提防。
但矛盾的是,身为当事人的你们两个又在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而又使得你们站在同等的资格上。
从友情的角度来讲,你们扯平了。这种愿意将一切摊开讲的态度和行为恰恰是朋友的做法。
你对于菲利斯模糊的态度拿不定主意。
分神间,眼睛扫过墙上挂着的画——你跟阿尔贝加讨论过内容的那一幅。
原本被压下搁置的情绪又再次喧嚣尘上。
“我知道,我知道。”你喃喃说。
“朋友不朋友,老师不老师,父母不父母,连我自己都不是我自己了。”你忍不住咬牙,声调里不情不愿地带了哭腔:“可难道这一切是我愿意的吗?!”
眼泪一旦滚落,就很难憋回去。你索性任由它们流下来。这时候也不在乎难堪与否了,你的愤怒压倒了羞耻。
“我不愿意,我不乐意!”你痛苦地低声吼道:“我是个废物!我是个懦夫!我是个蠢货!放任我自生自灭不行吗!什么激进派什么普利斯什么保密塔!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这么多年孤儿,痛苦也好心酸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很好!我是好奇母亲,但也仅此而已,我没有那种要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奉献一切的伟大。我凭什么?她凭什么?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但是它不放过我,他们不放过我,不放过埃里奥,也不放过你……他们谁都没有放过!可是凭什么!”
没有人回答你。
“凭什么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凭什么我们只能接受?菲利斯,你现在快乐吗?你开心吗?”
“我是怕,我害怕会被带回去,我害怕牢狱之灾,我害怕回到保密塔那个狭窄的房间里,我害怕苦,我害怕痛,我害怕生不如死,他们说我的害怕是怯懦是错误,可谁不会害怕?谁不能害怕?”
“我以为只要有爱这个肉饵勾着我往前冲,我就能抵挡一切。但事实是我不能!没人能!虚无缥缈的爱柔软也柔弱,一捏就碎了,里面都是空壳,我根本没办法捧着这些碎渣趟过绝望!我想要的都被碾碎,我拥有的都被夺走。我连我自己都不再是自己。”
你崩溃地说:“为什么深陷恐惧的人偏偏是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实现他们的计划就要碾碎我们的梦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像一粒灰,为什么我们只能做一粒灰,有没有谁来问问我,问问我们到底愿不愿意?为什么我们是柔软的血肉,为什么尖刀就能逼着我们往前走?我们应该往前走吗,前面的尽头又在哪里?”
菲利斯沉默着,你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你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回答我!菲利斯!”你说着说着,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谁来回答我啊……”
菲利斯像一块石头,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甚至连一张纸巾都没递给你。直到你哭累了,渐渐地,餐厅里连你细微的抽泣声都听不见了。
“骂完了吗?”菲利斯平静的声音响起。这一瞬间,他的气质很像教导你的法比安。
你哭得头昏,恹恹缩在餐椅里,也不想答话。
“你问我开不开心,我回答你,克里汀——我不高兴,我一直都很不高兴。”
“但是那没有用。”菲利斯轻轻带过这个话题,用不加评判的语气说:“你想保护瑞,所以你被搭进去了,你想找回埃里奥,所以你现在在红河谷。你的朋友很多,所以你的弱点很多。你想保护的人很多,所以利用你的人很多。”
“你可以是个废物、是个懦夫、是个蠢货,没人能责怪你——可你不是。”
“你说自己被推着到了这种时候,但实际上,如果不是你想要保护他们,如果你没有这颗柔软的心,他们就无法推着你走。如果你不勇敢,就不会顶替瑞,如果你不聪明,就不会从保密塔全身而退。你确实有很多弱点,但也正因为这种弱点,你才会有很多伙伴。”
听到这,你忍不住看向菲利斯。
看到你眼泪汪汪的神情,菲利斯轻轻偏过眼神,不再盯着你的脸讲话,他的眼睛一垂,目光落在已经吃干净的餐盘上说:“不过,我并不是你的同伴。”
菲利斯没多说他和你的立场,他转变了话风,揪住你说过的内容:“梦想,这种虚无的东西与你奉行的爱一样不可靠。你想要的一切并不是通过退缩躲避离开就能获得的。”
“你怨恨你的母亲生下你却又抛下你,将你卷进上一代人的恩怨里,但你应该知道他们那时候的情形比现在坏多少倍——我并不是劝你放下对你的母亲的情绪,我只是觉得如果她真的不在意你,你的老师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你,一个身无长物的孩子死起来太容易了,毕竟没人知道到底会不会赢。”
你可以将这些都当作是玛丽安对你的利用,她没有怀胎十月对你的爱护,但你也很难否认,这些东西在你幼年时期或许起到了保住你性命的作用。
因此你不由陷入沉默。
菲利斯没有注意你的情绪变化,他接着把话题拉回去:“你想要的生活,或者说,你的梦想、你的愿望,不可能在半空中建花园,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平稳的气氛,但你应该知道,在我们仍然一无所知地待在学校时,我们尚且不知道也没有面对现今的情形时,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都能嗅出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如果这片大陆再次陷入不平稳的境地,没人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你应该庆幸,克里汀,”菲利斯抬头看着你:“你拥有的一切——不论是否属于你心甘情愿拥有的——让你比其他人更有可能得到或者达成你想要的。”
“你可以哭,可以退缩,可以逃跑,但那也同样意味着你将什么都做不了。”菲利斯平静地说:“你只能看着你的朋友、你想要保护的人、你的爱人受苦而无能为力。”
“那会是你想要的吗,克里汀?”菲利斯问你。
而你呆呆地看着菲利斯,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点:他真的已经变了。
菲利斯变得沉稳冷静,你甚至从年轻的菲利斯身上看到了日后法比安和方奇先生的影子。
菲利斯现在的成熟或许就是他们想要你成为的样子。你一直觉得他们对你的期待是可笑的不可能的,但现在真的有一个你熟悉的同龄人坐在你面前,甚至能反过来劝慰开解你。
你有些心酸又有些为菲利斯开心。同时,你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用。
不过这些情绪缠绕在一起,反而让你的脑袋变得清明。
菲利斯和你的经历太多相似,你们都是在一夜间不得不接受面目全非的生活。你很难不认为菲利斯没有经历过你现在所有的挣扎,但他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承受你的情绪:菲利斯已经找到了自洽的逻辑,即使他对你说他依然在适应这一切。
菲利斯对你说,如果拒绝一切,就是拒绝了自己原本可以掌握的力量,而那之后,降临在所珍视的人的身上的一切苦难,你就会毫无办法。
你对菲利斯说,你不拥有愿意为了别人而付出一切的无私和伟大。但扪心自问,你很难对身边的苦难视而不见。
菲利斯很了解你,或者说,菲利斯已经很了解自己了。
你们都有类似而不相同的柔软心肠,他已接受和拿起他所拥有的、能拥有的,而你仍然在踌躇哭闹,像孩子一样指责别人不能给你答案、抱怨一切。
在你享受着别人庇护时,菲利斯已经扛起了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向你递出过援手。
羞耻感和罪恶感逐渐冒上你的心头。这时候你终于不能任由自己随着情绪做出任性的事。
你没有开口回答菲利斯的问题,但你因为羞愧而逐渐涨红的脸给出了你的态度。与此同时,你又忍不住遐想,菲利斯说过只有你承担起你该承担的所有,你们的生活、大家的生活才有可能会回归正轨,这是否也是他的心愿?他正在借着对你说的话而隐晦向你表达他的愿望?
菲利斯看着你的表情,恢复了有些冷漠的语调:“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误会我的立场依然如初。只是你这个样子,没办法谈事。”
你的隐秘思考被毫不留情捅破,你的脸更烫了,和菲利斯这个家伙做朋友的时间太长,你的表情对他而言就像一张写清楚心事的白纸。
“……我知道了。”你故作自然地用手背贴上脸颊,有些尴尬地降温:“那你来找我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