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被带到一所不大的公寓前,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像是有些什么事情,下车前她听到那个姓钟的对她丢下一句“你先住着,得空了就过来看你”便匆忙离开了。
虽不是头一回纳宠,可季鸣还是第一次干这种藏头露尾的事情,心里颇觉一种新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姓桓的女孩子总会让他有种熟稔之感,她瘦小的身板里似乎藏着某些值得他探索的秘密,让他急着一探究竟。
几个月前,他重金从洋人开的机械厂里挖来两个顶尖技师,想仿造出最新式的炮弹,这两个人做事勤谨也算是物有所值,只是,冶炼车间的温度始终无法满足弹壳的强度要求,好不容易使材质均匀,引信的灵敏度又需要重新测试。可就在刚才,兵工厂里头终于传出了好消息,厚度成功地减少了两毫米后,重量终于达标,炮弹的威力完全达到了设计要求,射程和精度也都超出了预期,接下来只需要调整生产流程,不日便可量产。就冲这好兆头,他也觉得这两万块花得真值!
几人急匆匆赶到城外,兵工厂的试验场上,一片肃静,两个技师站在试验场中央,旁边便是那门崭新的火炮,炮口直指远处的山丘,季鸣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点火!”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炮口喷出一道炽烈的火光,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向远处的目标,几秒后,远处山丘上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烟尘弥漫。季鸣举起望远镜,仔细查看爆炸点,只见山丘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周围的树木被冲击波掀翻,碎石四散飞溅。
“成功了!”众人激动地喊道,季鸣也难以抑制兴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马上让人从港口调最上等的钢材过来,还需要什么,你们尽管开口!”
庆功宴上,人人都十分兴奋,推杯换盏中不知不觉便喝得有些尽兴。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里听多了炸弹爆炸的天崩地裂,这一夜,季鸣的梦境来得格外汹涌凌乱。
他把秋千猛然推高,她尖叫着荡下来,装作害怕的样子滚进他怀中。她抱怨骑马不该穿上裙子,他却强势地把她抱上马鞍侧身拢在自己怀里,带着她一起策马奔腾。他们一起去看日出,看见太阳终于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她激动地热泪盈眶,第一次主动攀着他的脖子轻轻吻他……
可是很快她就病了,病情来势汹汹,红润的面庞变成灰白,水灵灵的大眼睛也塌了坑,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相。
即使在睡梦中,季鸣也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强烈的抽痛,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灵魂正在从他的手中一点点抽离。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扎着从这光怪陆离恍恍惚惚的梦境中爬了出来,他的手指在痉挛,浑身都在颤抖,他想站起身来却又无力地倒了回去,第一次感受到这具强壮的身躯不受自己控制的恐惧。
他高声呼唤副官,发现出口的吼叫都化成喑哑的低语,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扼住,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喊出声音,“去霞山!”
韦副官和海副官面面相觑,去霞山?凌晨两点?
大厅所有的灯都被打开,接着是楼上,前厅,回廊,后院,别墅里一片灯火通明。
季鸣徘徊在这座房子的每个角落,她跪在那里作画的浅黄色的地毯,她坐过的夜来香树下的小秋千,他们一起翩翩起舞的草坪,还有那瀑布之间的小圆池,醒湖边的林荫小道……
季鸣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完完整整地感知到了那个女孩的真实存在。
他要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可是在愫心长达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竟然找不出一次夫妻俩互相扶持给病痛中的对方予以安慰的记忆——如果不把儿子的早逝算在内的话。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昏睡着的丈夫,虽然脸色苍白,下巴上浮出一层青青的胡茬,却仍不减其俊逸。她有些痴痴地看着这张脸,突然发现就连坐在他的病床前这件事本身也是个极其新奇的体验,他当然不是个金刚不坏之身,可是为什么十四年之久她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或者说他一次也没有让她参与过呢?
生平第一次,愫心开始怀疑那个相面的术士所说的话——这段姻缘是天作之合。
她又有些高兴地想到,他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的高高在上,他拥有那么多的排解,可他还是跟她一样不快活!
小蝉蹑手蹑脚地把药端了进来,愫心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衣裙是新换过的,鬓角也重新抿过,行动间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小蝉人长得漂亮,行事便自带三分不讲理,又娇又俏也算是朵娇玫瑰,可不知为何,广屏对这个丫头总是厌恶至极。
女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个女人若不能获得男人的疼爱,她的美貌便像媚眼抛给瞎子看,全然是白费功夫。愫心自嘲一笑,在别人眼里,她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医生的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神经受了剧烈的刺激。
除了战场上受过的那次重伤,季鸣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他的脑壳仿佛被一把钝斧生生劈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钉在颅内搅动,痛得他几乎要咬碎牙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胸腔撑爆。酸液在胃里翻腾,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片在切割他的内脏。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从他的血管里游走到每一寸血肉。他的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疼痛在体内肆虐。
药物的作用不过是一层薄雾,只能让痛感变得更加模糊而绵长。他的意识在疼痛与昏沉之间挣扎,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又一个漩涡,终于,疼痛和药物的双重压迫让他再也无法支撑,意识逐渐模糊、扭曲,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混沌中,有个人用温柔的手轻轻抚弄着他的脊背,又像孩子一样钻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可是我比你还要痛呀——”
他的心脏像是猛然被锐利的刀锋划过,“佳音,是我让你这么痛的对不对?告诉我,你在哪里?告诉我!”
*
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佳音知道,那个人花了这么多钱买了一道小甜点,迟早,说不定今晚就会回来把她一口吞下去!拜杨氏所赐,佳音对所谓“第一次”充满恐惧——“总之,你忍着点,以后就好了。”
一直等到深夜,那个人都没有出现,可佳音仍然全副武装地缩在沙发上,当然不敢去床上,好像是她那个似的。然后,她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过去时姿势别扭,醒来时全身发麻。“嘶”的一声,佳音低头看了看,原来昨日的碎石渣把她的脚心磨出了两个绿豆大小的水泡,当时心神不定,竟然到现在才觉着疼。
佳音从沙发上跳下来,全须全尾活蹦乱跳,不由为人这种韧性而惊叹,昨夜还满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的恐惧,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才过去一夜,竟然再也感受不到当时的绝望。
公寓里一个人也没有,佳音像是一只进了新环境的猫咪,仍保持十足的警惕心将脚步放到最轻,好奇地探索四周。
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灯池,吊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光芒,窗前挂着厚重的垂至地面的天鹅绒帘子,深红色的布料上绣着暗金色的藤蔓图案,墙上油画里,侧卧女子的姿态慵懒而暧昧,多宝阁上一只景泰蓝花瓶孤零零地立在角落,瓶口插着几支早已干枯的花枝,梳妆台上堆满了贴着褪色标签的瓶瓶罐罐,台面上椭圆形的镜子也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浮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脂粉、灰尘和陈旧木材的气味,它们既既符合佳音对于藏娇金屋的想象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咦——”,佳音突然发现一对环耳宣德炉,形制规整,灵巧精致,炉底的款识规范端庄,她不禁感叹这个工匠手艺倒是蛮灵,几乎做得以假乱真。
厨房里只剩下几枚鸡蛋,佳音闻了闻觉得略有些异味,不过也顾不上了——小萤说过,东西若是坏了,就得用火多煮一会儿!
填饱肚子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继续睡觉。这一觉睡得实在太舒服了,恍惚中以为是回到了她在慧安家中那张像温暖的云朵般舒服的大床。醒来后,佳音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半晌,窗外的斜阳温柔地照在邻居们的屋顶上,给每一片瓦砾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围墙和屋角鲜明的轮廓在阳光的映照中投下淡淡的影子,几只麻雀在屋檐下跳跃,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却并不显得喧闹,更远处的大道上行人的身影被拉得悠长,偶尔有马车缓缓驶过,世界仍是一片恬静,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呵!世上怎么会有像她这么傻的人呢?她竟然老老实实在这连个鬼影都没有的屋子里等到现在呢!
佳音从床上一跃而起,就在昨天,她还在心中哭哭啼啼地咒骂天主,咒骂菩萨,咒骂老天爷,埋怨他们不愿给她半点庇佑。她也不想想,自己的信仰向来都是了无根据的,去庙宇里拜拜也好,去教堂祈祷也好,都不过是为把生活渲染得具有哀情小说般的情调。
反正,神们突然个个都显了灵……,佳音哆哆嗦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一一向天主、菩萨、老天爷们赔罪。
她在房子里略做搜检,连同那两只仿制宣德炉一起塞进袋子里,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偷窃这种事情竟然也是一回生两回熟,管他呢,反正他那么有钱。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佳音把这间房子点着就送她回流云镇,她想她也会毫不犹豫照着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