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刚开到大门口，愫心就看见韦副官正指挥着几个人往外头搬运东西，并不像是普通出远门的样子，其中一个箱子里甚至插着好些个图桶。她心中顿觉一种不好，从车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厅。

家里也是一片乱糟糟无处下脚的样子，蜻蜓和小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见她回来赶紧迎了上来，尤其是小蝉，简直要哭出声来，“夫人，司令让您回来了就去书房找他。”

愫心先拿眼睛去看蜻蜓，蜻蜓只是轻轻对她摇头，她也确实一无所知，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司令还一如其常，甚至还亲自给夫人夹了一筷子菜，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夜之间能发生什么变故。

愫心定了定心神，把手包递给蜻蜓自上楼去了。她站在书房门口，突然想到这还是第一次被邀请进入这间书房呢，季鸣已经回过头看到了她，“回来了，进来坐吧！”

他这次病愈后消瘦了许多，今日也没有穿制服，西服扣子随意解开着，反不像平日里那般有疏离感。

季鸣见愫心虽然穿着素色的黑丝绒旗袍，斗篷上却别着硕大的钻石胸针，发髻上坠着一只镶玉的凤钗，两只手上也戴满了戒指，知道她不是出去打牌便是回了娘家，并不问她，只将她让到一张鞣皮座椅上坐下，还亲自替她端来一杯热茶。

书房里四下空荡荡的，原先放家具的地板上空出一块块突兀的簇新，墙壁上地图剥离处留下了大块大块雪白的疤癫，被拆下来的沙盘桌上是一堆不明所以的胶水印残迹，看起来像是阎王胡乱画出来的符咒。

原以为他是终于幡然醒悟才会跟姓张的断掉，呵，他本来就是这样冷心冷血无情无义之人，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会因为一块披帛对他心存幻想？愫心的手死命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您这是什么意思！”

季鸣靠在窗前低头看着她——这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他重新走到愫心对面在茶几上坐下来与她平视，“很抱歉，就是你看到的这种意思。”

看吧，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高高在上和唯我独尊，他只是不屑于为她改变。

是啊，他并不是不会做一个体贴的丈夫。维恩都快过周了，他才赶回来第一次见到儿子，充满歉意地给她几盒鹿血胶，说是亲眼看着别人制好的，产妇吃着养人。因为儿子身体不好，她受尽了老太太的冷眼——生出无用的孙子不如不要生，也是他第一次因为她去顶撞母亲。

后来呢？后来她再也想不起别的来了！

愫心把胳膊牢牢地抵在圈椅的两边扶手上，无力地抗议道：“您不能这么对我！杏珍正在议亲，汪家有个被休回家的女儿，以后她该怎么办？”

“议亲？”季鸣只觉得可笑，她汪愫心是个多么心思缜密旗鼓相当的对手，竟然只拿出这么一个低劣的藉口，“我可以等，等到你的侄女儿成婚，但是我不可能无限期地陷在里面，我得趁现在还不是太老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活一次！”他停顿了一下，“你若真这么疼她，过继来也行，想寻个年纪小的，也行，我都认！”

愫心听了这句话，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冷笑道：“男孩也行？你认？”

“认！只要你满意了就成！”

愫心把身子往前一倾，难以置信地看着季鸣，生病把脑子生坏掉了吗？“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满不满意！”语气中满是幽怨。

她自己也察觉出这话里还带出几分撒娇，又是一阵心酸，眼圈儿也红了，却强撑着不肯掉泪。季鸣自己坐在那张茶几上，取出烟斗，点燃，吸了一阵，仍不肯搭腔，两个人僵着，衬得屋子里只闻座钟滴滴答答的声响。

愫心突然抬起头来，“你在找借口！其实你就是觉得那个相命先生是我们家找来的！”

“是你在找借口！你也明明知道我们之间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是因为相命先生，不是因为张莫愁，而是因为我们两个人根本就不合适！”

夫妻俩同时嘶吼出来，然后同时陷入良久的沉默。

愫心先低下头来，恳求道：“合不合适，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再试试？”

给什么机会？给机会让你再折磨我一次吗？不过，季鸣什么都没说，良久，才从茶几上起身蹲到愫心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听上去平常，“我出院那日路过郑太太的病房，她不肯吃药正在闹脾气，我看见伟国那样强硬的汉子竟然像哄孩子那样逗他太太吃药，我还不曾这样迁就过任何一个女人呢！也许是我的错吧，可我也不想改了，我已经三十四岁了，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四年？我也很累，我也想去好好体会花前月下人间灯火。”

“你没有人间灯火？”愫心哑然失笑，“你的花前月下还少吗？”

季鸣耸耸肩膀，这个问题他用不着跟她解释，他能压着性子寻出这些藉口，已经快要将所有的耐心用尽了！

愫心绝望地扶住额头。还没嫁给他时，她也曾天真烂漫，也偷偷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再不济，相敬如宾也行。直到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以后，才发现这两种婚姻模式在他们之间都不存在，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感情基础，也没有困境中相互扶持的情分，但她安慰自己有太多爱侣正是因为过于亲密而产生嫌隙，那些黏腻反而催生出隔阂，她以为夫妻生活不适于情人间的揶揄嬉闹，潺潺细涓的绵密总有一天会盖过海誓山盟的臻美。他说得对，人生能有几个十四年呢？再等一个十四年两个十四年，他们这两条平行延伸的铁轨就会走向交叉吗？

这迟来的推诚相见让愫心心如刀绞，她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头重重地顶在季鸣的前胸上，眼泪糊满了他的胸襟，“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钟家的事！”

季鸣把她拽起来摁在椅中，“可是你心里明白，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机会，只要有可能，你随时都在盘算着把我踩到脚底，对不对？”

愫心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被季鸣重新摁下去，再挣扎，再摁！终于，两个人都气如斗牛，却谁也不肯让步。

“好吧！”愫心终于不再挣扎，“我嫁给你十四年，这十四年里你对我说过的话甚至比不上今日这一下午，你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可你没给我摆架子，你还这么推心置腹，是我太贪心了，我该知足！”

她终于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随你的便吧！可我不管去到了哪里，都会继续做你的汪夫人，这是你欠我的，欠你儿子的！”然后将茶杯高高举起，“以后有了新的女人，记得让她给我奉茶！”

所有的沟通又重归于零！就知道她是油盐不进！

季鸣本来就大病初愈，此时更是气得眼前发黑，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不无嘲讽地说道：“好！那你就等着吧！我会让她们一齐来给你三跪九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