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彰已久久地彷徨在霁山的半腰间,绕着这里的梅花林来回打转。
而这时,忽见一人沿山道下行,远远便望见了楚明彰,于是朝他拱手行礼:“在下蓬莱内门弟子裴积玉,先前上山时,便已见阁下徘徊于此——不知兄台究竟何人?又缘何一直在这附近兜转呢?”
楚明彰讪讪笑了两声,不大好意思自报家门,便只含糊道:“原来是碧阙城裴城主家的大公子啊——鄙人是前来这里拜访宣宗主……一时不慎迷了路…迷了路哈哈……”
“原来如此,”这山间根本未设任何迷障的法阵,又如何会令修士迷路?楚明彰这话,明显便是借口,裴积玉却体贴地没去拆穿,只是微笑道:“宗主现就在雪居,既是如此,我便来为阁下带路吧。”
楚明彰心头有苦难言,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经他指引往山上走。黄昏月淡,疏枝横斜,又兼白天才落过场薄雪,素裹在梅花寒蕊间,使那幽幽浮动的暗香更显清冷。行至花林尽头,便望见一角篱居——庭院里正烧着风炉,架着的紫铜锅中咕噜噜地熬着调料的高汤,随风飘溢出熟烂的肉香,楚明彰下意识便咽了口唾沫,裴积玉见此,便笑着解释了句:“今日正是冬至年节,施长老和公输长老前先几日都格外繁忙,这会儿闲下来,就聚到宗主这里食‘拨霞供’了——我现在就进去为阁下通禀。”
他步子还未迈出,就见有个正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莽莽撞撞地冲出了门,还回头朝人大喊着:“舒仪!快过来帮我参详宗主刚刚指点我那几招剑法!”
他背转着半身,因此完全没注意到裴积玉和楚明彰,几乎就要与两人撞上时,被后面跟上来的少年一把拽住:“天白!看路!”
施天白“哎”了声,这才回头看见两人,不由惊讶:“咦?裴师兄?你不是刚刚才离开?怎么这么快又折返回来了?”
他这样一嚷嚷,不免就引来院子里人的注意,只听施钩玄不满地吼道:“你又闹什么呢?乍乍忽忽的?”
“三叔,你烦也别朝我发脾气啊——是裴师兄又上山来了!还领着……额,”施天白上下打量着楚明彰,迟疑:“这位是……?”
“——是楚二公子来了吧,”这时,忽然传来宣虞潺潺的声音:“积玉,你先带二公子进来吧。”
裴积玉面上一闪而过惊讶的神色,随即很快收敛了神情:“原来是楚师兄,宗主有请。”
楚明彰脸上一下臊了起来,施天白却远没有裴积玉这么含蓄,就在他身后,完全没怎么压低声音地同公输仪耳语:“原来他就是楚明彰——江思清那个非常有名的纨绔二舅舅啊!皮相倒确实不错,怪不得被叫成‘绣花架子’,你记得不记得还有教习当笑话讲过,他这人最初到蓬莱求学的时候,比宗主、我三叔他们还要早,但因为太过不着调,到了宗主作大弟子主事的时候都没能结业,被宗主几番折腾得实在熬不住,自己逃回家了,是学宫这么些年来为数不多没能结业的弟子,”施天白觉得匪夷所思:“他当初那样——现在居然还敢回蓬莱?”
这些话全都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楚明彰的耳朵里,他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迎面扇了耳光,又不免觉得恼火起来,平生出一股怒意,激得他两三大步直冲到宣虞面前,恶狠狠地发难道:“宣宗主!贵宗可真是好样的!我弟弟好端端被送到你们这里,结果……结果现在……竟成了废人!”他发作起来的怒气原本还有三分是强撑着面子,但说到这里,想起楚明烆的伤势,却不由酿成了真火:“好啊!你们未免欺人太甚!我……”
“鹦哥,先给楚二公子看座,”宣虞平静地打断他,楚明彰一口气被噎住,不上不下的,气得梗着脖子瞪他,而这一仔细看,他才发现,宣虞的面貌竟与当年分别时没甚么改变,此时闲闲倚坐在竹交椅上,手边的小椅子间还坐着个灵秀漂亮的小孩儿,穿了红绸新衣,还用红绸条扎了头发,挨着宣虞的腿,正在舀着芝麻汤圆吃,脸颊上的肉随咀嚼一嘟一嘟的,不时仰头和宣虞笑,宣虞也交手低眸淡笑,而见楚明彰来后宣虞注意被他引走了,小孩儿又拿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朝楚明彰看过来,宣虞此时拍了拍他的背:“去找天白师兄他们玩。”那浅浅微笑的安怡神态竟也一如从前——许多堪称恐怖的记忆骤然间因此在脑海中重现,楚明彰心里打了个突,气焰不可免就又短了几分。
小孩儿约摸是觉得楚明彰这脸色几变的样子十分好玩,又忍不住瞅了他几眼,才放下碗,握住宣虞一只手,踮脚凑到他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见宣虞笑睨着自己点点头,这才听话地跑走了。
这时候,鹦哥搬了座竹椅过来,楚明彰动作僵硬地落座。宣虞抬眼看他:“已经去探望过明烆了?”
楚明彰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我三弟是楚家明字辈最优秀的子弟,被家中长辈给予厚望,年纪轻轻已能操控凤凰离火,结果来你蓬莱参加次入门试炼,灵根居然废了!我荆州楚氏无论如何对此都不会善罢干休,势必要讨回公道!”
一瞬的静默。宣虞神色未变,仍是那样似笑非笑的,倒是一旁正围着铜锅和公输祈抢兔肉片捞的施钩玄冷不丁插嘴道:“你来之前问你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楚明彰脸色更差:“明烆什么也不愿意说,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沉!——无论你们接下来想怎么狡辩,蓬莱未看护好弟子安全,都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明彰说的是,”宣虞叹了口气:“这确实是蓬莱的失误,原本,郁师叔已在相应的秘境内提前散播了数十机关傀,预备转播回实时的情况,而且,当时,我也在场同郁师叔一同监考,却没能更及时地发现被傀传回来的那些场面,根本就是假的,其实也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弟子真正进入了规定的秘境。”
“啊?”楚明彰确实为这说法吃了一惊,赶紧打断他:“等等,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传回来的画面是假的?”他狐疑地转向正埋头大口吃肉的公输祈:“是他那机关傀出问题了?”
“阿祈制的傀都是有灵智的,正是如此,才能自主监视目标,但导致出了问题的也是这一点,”宣虞认真地看着楚明彰的眼睛:“它们的眼睛和我们的眼睛一样,都被虚假的场景所迷惑控制住了——明彰,你应该知道,百许年前,妖魔横行之际,仙盟曾集中力量横扫妖界,东海这整片地域,都是由蓬莱负责,剑仙在彼时的方丈洲水下,也就是古方壶的遗迹中,擒获了这世间仅存的最后一只蜃女,此妖物曾近万年沉睡于东海水底,汲取天地月华之灵气,捕捉那亿万生活、过路海域间的生灵心念,以之修炼其念珠,当时,这蜃女的修为已近大成,所炼蜃珠已能吞吐化出蜃雾,雾中凝出的蜃景更已至可以化虚为实的地步。”
“而那时候,因为灵气的稀薄和所历时间之久远,碧落浮黎这个本就属于时空碎片残留影像的秘境几乎马上就要涣散了,但这座秘境对蓬莱可以说意义重大,于是师尊想到了一种特殊的维系方式——他将那只蜃女镇压在了秘境的阵眼,榨取她这种极特殊的妖力作养分供养整座秘境,从而使快要崩散的虚影再度凝实,成功延缓了碧落浮黎的消逝,”宣虞静静望向他眼底,徐徐道:“但这蜃女身份近于仙灵,这种榨取修为的行事又过于诡秘残忍,为正道所不宜,故而此事其实是剑仙不可告人的秘密。”
楚明彰惊得张大了嘴巴,又莫名打了个寒颤:“既是剑仙的秘密……那你……你告诉我做什么?”
宣虞深深地看着他,慢慢地笑了:“明彰方才不是要我给楚氏交代吗?——实际上,这次事故就是蓬莱在被迫偿付这桩旧事的因果,那蜃女被残忍折磨了百余年,不顾其他只想脱困和报复蓬莱,她当夜试图借月阴之力,以及在这些弟子入秘境的过程中布下重重蜃景,想要以吞噬掉他们的神魂增涨功力,冲破封印——你弟弟便是在陷入蜃景时灵力暴动致伤。而他之所以会突然灵力暴动……”
宣虞微妙地顿了顿,施钩玄这时咋了咋嘴道:“他灵力暴动还不是因为长期滥用丹药?我刚就想说了——以他体内所残留的药性来看,他现在还能有条命吊着都堪称奇迹!”
楚明彰明显一愣,接着脸上一阵青、红、白交错:“我不清楚……烆儿哥怎么会用这种药……”他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无论如何,明烆是在蓬莱出的事,”宣虞妥贴地接过了话,“接下来的医治和疗养理当交由蓬莱负责,明彰你若是不放心,也正可以在这边暂时住下来,看顾明烆的伤势,也能让家中长辈安心。”
楚明彰呐呐应了声是,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匆匆就和宣虞告了退,走出门时,又看见那与宣虞举止神态异常亲近的小孩儿,打远站在梅花林边,认真地看着另外那两个少年在其中耍剑。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楚明彰方到此时才有心思认真留意他的面容,这一细看,当即惊觉这孩子的模样竟是有几分眼熟的,又记起传言:得宣虞养在身边的……忍不住就走近,蹲下身问:“你是…辛夷的孩子?”
兰因眨了眨眼睛,他确同辛夷一样,有一双星雾似的明眸,望进去时,像看见了无穷无尽的星河,但再仔细打量,却又像同他隔了一层雾气似的朦胧。
“是了,”楚明彰喃喃自语:“‘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她的孩子当如此。”他又想起先前兰因和宣虞相处时两人那种种情态,却是与宣虞辛夷两人那时迥然不同,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啧声道:“真是奇呀——怪呀——”
兰因也奇怪地歪头看着他,只觉这人实在有几分可笑,不禁抿着嘴乐了乐,楚明彰当即拍手:“哎呀——确是像极了!”
兰因被他一副痴样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赶紧飞跑回院子里,分享给宣虞:“刚刚那个人好傻好逗啊。”
宣虞也低眸朝他轻轻地笑,左颊的靥涡若隐若现:“是吧。”
“你这一成不变的恶趣味,”施钩玄哼了声:“可惜就他那个驴脑子,被你这么一吓一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反应过来他弟弟那药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不过,你说那药真是江家给他的吗?江家和楚家可是正经的姻亲,他们害楚明烆做什么?”
“亲人之间,”宣虞淡淡地道,“便不会相互加害了吗?”
施钩玄顿时不再言语了,倒是公输祈听见这话,停下咀嚼,口齿不清地道:“哦对了,说到这个——钟纨她怎么样了?”
“阿纨昨日便醒了过来,但精神依旧很差,”施钩玄皱眉:“怎么?”
“我在研究那片明镜非台的碎片时,曾试着将从中提取出的魔气注入进了那颗蜃女的念珠,果然看到了那引起了钟纨心魔的钟灵毓的经历——有关她入魔的原因以及修炼魔功的细节,甚至还包括了她亲手弑夫的片段——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彻底封住钟纨的这部分记忆,”公输祈打了个饱嗝,终于舍得放下碗筷,“还有,结合裴积玉所传来的情报,我怀疑广严城之所以会沦陷为魔都,也和其中的人可能多少都受了这面魔镜的影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