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犹自沉浸地捧着脸看宣虞作画,却听宣虞忽然问他:“今日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了?不去药庐那边做事吗?”
兰因一愣,经宣虞这一提,兰因便又想起了韩姑姑方才所说的那自己有几分神似宣虞的话来——他刚刚就是凭着听到这话后那一股无法抑制的想要立刻将其转述给宣虞、想要借此同他证明些什么的欣喜和冲动,才撇下了原本的安排,兀自跑回了雪居——不过,那股愿望虽则一直在他心里迫切地惴动着,却又也始终像隔了层纸似的,还只具有朦胧的轮廓,教兰因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却自己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当当真面对了宣虞时,那些原本迫不及待想要出口的话反而变得含糊起来了,兰因支支唔唔了半天,渐渐地,自己也觉出了莫名的害臊,脸不由更红,只能言不由衷地答非所问:“我……我再过一会儿就过去了……不急……施长老昨日大醉而眠,大概睡到现在还没醒呢……”
但在他说着这些的时候,那番难以形容的话却仍就含在舌尖,那股愿望更是仍在惴惴地蹿动着,撺掇着他赶紧表达出来——自到了蓬莱以后,兰因听到最多的闲话就是在议论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地肖似阿娘,议论自己那不知为谁的父亲……他被那些窃窃的议论声包围着,那些窥探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俱像是想从他的眉眼口鼻间剜出——属于那个男子的烙印,他生身的父亲,那个极可能引诱了阿娘伤害宣虞、叛宗入魔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又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兰因听过许多的猜测、甚至试探,却根本不敢往深里去想……
兰因霍地被自己指甲深嵌进肉里的疼痛惊醒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恐惧地抬起了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向宣虞。
宣虞与他这番问话时,也仍是低垂着眼帘,沉静专注地在运笔作画——这时,只见忽而一阵风来,吹得满院的春花瓣如雪般飘落,落在小院还未彻底散化的积雪上,落在宣虞的笔下、画卷间,也落在宣虞和兰因的发、裳之上——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兰因恍惚地,觉得竟一下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他那时也是在这样专注、紧张、不安地看着那个男子……看着看着……好像过了很久,又恍恍惚惚,只有一瞬间,就像这一年时光又这么自眼前飞逝过去了:他来到了宣虞身边,却仍和宣虞有着这样似近却远的距离,让他的心不能感到安稳的距离:再没有人和宣虞这样好,从没有人待他像宣虞这样好,可是……
鹦哥走进来的通禀声蓦地教兰因从痴怔中回过了神来:“宗主,云中城的姬少城主请见。”
宣虞便淡淡搁笔,阖上画卷道:“请珣公子进来吧。”随即一瞥眼,见兰因垂着小脑袋,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脸上竟是说不清的一种似悲似喜神情,咬着嘴唇,眸子里依稀有泪光在明明灭灭,眉宇间则萦绕着种说不出的哀伤,视线落在那已经卷起的画卷出着神。饶是宣虞,也不禁为他这从未见过的样子一愣,仔细打量、思忖着他的神态道:“等你从药庐那边回来,自会将这画作完予你。”
“给我?”兰因怔怔抬起脸,随即眼眸一眨,刹那间重又流烁出光彩来,那神采也一下被点亮了似的,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了宣虞的胳膊:“呀!这幅画居然是专门为给我才画的嘛?!”
他那难言的心思似乎来去太快,见他转眼又恢复成了天真的神态,宣虞不由似笑非笑,随手为他掸了掸肩膀上、发髻顶间落着的几片花瓣,“嗯”了声道:“去药庐吧。”
兰因清脆地应了声——这样一通,方才心里那些起起落落的情绪就被忘了大半,兰因甚至好心情地没再和随之被鹦哥引进来的姬珣暗自较劲儿,而是哼着歌,又蹦蹦跳跳地快步往着药庐去了。
等到药庐时,钟纨正在院子里晒药,施钩玄则还仰躺在吊床上晒着太阳打盹儿。
看见兰因过来时红扑扑的脸颊和掩饰不住的欣喜神态,钟纨不由笑道:“什么事儿,教你这么开心啊?都唱着歌来了——不过你声音是真好听,唱的这歌也好听,我还从没听过这么奇特悠扬的调子呢!”
兰因被她夸得腼腆:“这是我娘在我小时候……”他说到这儿,却忽而蓦地住了口,喉咙也不由自主地一紧:这曲子确是阿娘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常哼来哄他的调子,可他已多年未再听过,记忆分明早就遗失了,现在能确切回忆起来,却分明是因为——这分明也就是“心魔”这一年来在他识海中常唱的那首曲子!
那个“心魔”怎会知悉这个?!——兰因心下不由莫名觉得骇然,勉强才稳住了面上的神色,所幸钟纨并没有留意到他此刻的异状,只以为他是在不好意思,善意地对着他笑了笑——兰因的视线不由落到了她的眉间,看着那处早已随着伤疤结痂脱落而消失的心魔印,又看看如今毫无异样的钟纨,兰因深吸了口气,反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我的“心魔”也已经消失了——无论那“心魔”到底如何,他都已经从自己的识海中彻底消失了……不是吗?
可不知怎地,兰因还是觉得无法彻底安下心来。
施钩玄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终于伸着懒腰翻身坐了起来,待看清兰因时,不觉一怔,反复揉了揉眼睛才敢确认:“你这是……晋升了?不是吧——我这一觉到底是睡过去了多久啊?楚明烆那小子的伤还有救吗?”
“放心吧,师叔!”钟纨不由失笑:“你只睡过去了一天一夜——是兰因在昨夜的时候突破了!”
“真的?”施钩玄吃了一惊,走到兰因近前,握住他的手腕仔细探测,随即不由啧啧叹道:“果然已到了炼气六层!更难得的是内府的灵力如此充沛精纯,好,好!今日行针,你尽可以再多试一针了!”
***
等兰因足足忙碌过一整天,再打着灯笼回到雪居时,天色已近黄昏,却因天边积蓄着厚厚的一层雪霭,而透不出丁点的落日余晖,寒风呼啸——想来不久,势必又将有场雪事了。
听到动静,鹦哥忙把他迎进了屋,随即又端来晚膳,兰因囫囵吞了两口热食,等到胃里暖和些了,便忍不住问:“我看正屋的灯没点着,这么晚了,宗主不在吗?”
鹦哥正在净室里给兰因预备煅体洗髓汤,闻言,扬了声音答:“听说最近魔道在中州那边的动作不小,宗主方才才被薛长老请去集议堂商量参与仙盟剿魔的事,估计没个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你找宗主有什么急事吗?”
“哦。没什么。”兰因低低地应了声,继续慢慢地喝着他的甜汤。却听这时,鹦哥忽然又想起补充道:“哦,对了,宗主临走的时候叫我把卷画给你带过来,我给你搁在书案上了啊!”
兰因闻言,马上就撂下了碗筷,跑到书案边,果然见上头放着一幅卷起来的画,兰因小心翼翼地展开,看着画上漫天花雨间的自己,嘴唇抿了又抿,两边的嘴角还是克制不住地翘了起来。
他比划着要将这画挂在哪处墙上,抬起手时,却发现画卷下方,竟搁着一只金麒锁,只是一直被画遮着,这时才露出来。
——兰因不觉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颈间戴的那只金麟锁,这两只锁的做工、雕样都几乎完全一致,只是刻牌上面的麒像与麟像一阳刻、一阴刻,分明正好能合成一对!
这是一对麒麟锁!
兰因随即将颈间一直系着的那只金麟锁也解了下来,将两只锁的刻牌对应——果然,两只锁便马上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处!而合并的一刻,那对刻牌的边缘,竟浮现出了一行梵文:“以此为礼庆贺吾儿生诞。”
兰因瞪圆了眼睛,在那一霎那,只觉一阵心悸,心跳鼓噪得厉害,脑子里也天旋地转似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就将两只锁又给生生地掰了开来!将两只锁分别紧紧地握在手里,兰因咬紧了唇,脸色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
鹦哥从净室出来时正见到他这模样,不由吓了一跳:“药汤已经备好了,你用完膳后就可以——哎呀!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这是怎么了?”
“这个……”兰因伸出手,给她看那突然出现在自己书案上的金麒锁,紧张地盯着她:“打哪儿来的?”
“哦,这个啊,”鹦哥完全不理解他的紧张:“这是当初宗主和你娘大婚时,维摩诘宗那边送来的贺礼之一,我前两天帮宗主收拾库房时捡出来的,和檀金后来给你的那只正好是一对,我见你平时总是戴着那只金麟锁,觉得你肯定喜欢,就给你拿过来了。”
兰因默了良久,忽然道:“宗主……他知道吗?”
鹦哥显然是误解了他的意思:“宗主早就吩咐过我,你缺了什么东西,都尽可以随便从他的私库取,你放心吧,宗主他家大业大的,才看不上眼这点小东西呢,”她说着却也不禁摇摇头:“说来也真是觉得好笑——这锁再珍稀,也要凑做一对,才讨吉利,尤其是给人做婚礼,维摩诘宗那边却不知怎想得,竟给一对儿硬生生地拆开来,分做了两回来送——这么失礼寒碜的事,他们倒也真好意思做呢!”
***
到了深夜,果然下起雪来,兰因却没有丁点的睡意,推了窗户,沉默地看着月光下的雪景。
直到身上都凉透了,他才阖拢了窗扇,默默坐到塌间,摸出藏在被褥角落里的那对麒麟锁,犹豫了很久,又缓缓将他们阖拢在了一处——于是那行“以此为礼庆贺吾儿生诞”的梵文便又从边缘浮现了出来。
兰因心间一颤,猛地使大力将它们掰开,埋头在被褥间,沉重地喘息着。
或许,在一年多以前,任何有关他的真正身世、有关他生身父亲的线索,他都愿意知晓,他一直渴慕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父亲,他渴望阿娘描述过的那个最有本事的男子能够出现,来庇护他……但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而他遇到了宣虞。
这让他渐渐知道,那些模模糊糊的有关生父的幻想有多么的贫瘠,他觉得阿娘保准是骗了他,不会有人再比宣虞更好。他的那个真正的爹爹……他并不像从前那么渴慕他了,他在阿娘死的时候、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那么往后不出现也是一样,甚至更好……因为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好更令兰因满意的生活了。
可就在这兰因完全不想要知道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得到了一点有关于生父的真正线索,那合在一起才能呈现出的铭文,依稀地指向了……
那个后来送来金麟锁的人,难道就是他的父亲吗?
兰因甚至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而比起一个完全陌生的父亲,更让兰因恐惧的是——他的父亲,果然属于魔道吗?
兰因瑟缩了,他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不由对自己的阿娘生出了一些类似怨怼的情绪,他开始深深地怀疑她的话,他更不理解阿娘为什么会为了别的什么人而背叛了宣虞,倒向魔道……如果是兰因,他万万不会愿意……
但只是他不愿意就可以了吗?如果他的生父真的是那个魔头檀金……如果被人知道了他的生父真的是那个魔头檀金……
兰因死死地攥住被褥,几乎用力到将那绸缎撕裂开,该怎么办?该怎么瞒住?他完全不知道。
兰因心里火烧火燎的,却又想不出个头绪来,渐渐地,再一个人呆不下去,分做两处藏好了那对麒麟锁后,便起了身,往宣虞的正屋去了。
宣虞一直都没有回来,因此正屋的灯始终熄着。兰因摸着黑进来,上了灯,发现宣虞正摊在案上的,恰是一幅九州與图,上面用墨笔标注了魔道如今扩散到的势力范围,甚至快要遍及中州,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点和字迹,兰因一阵心烦意乱,索性便将其推到了一边。
“咦?”兰因一怔,这才注意到那與图边,还搁放着一册玉简,依照上面的字迹,应是宣虞亲笔滕录:“‘至道之极,无视无听,抱身以静,神将受形,心无所知,无摇汝精……’”他念了几句,忽然发觉了:“这是宗主所练的那套心法口诀?”
兰因忍不住继续向下看去,见里面果然完整记录了《长生诀》的第一层心法“饮冰”,而后便是第二层的“寒蝉”……不知不觉,兰因读得越来越吃力,宣虞熟悉的字迹渐渐在他眼前变得扭曲了,扭曲成了无数的兵戈,刀光剑影地划出一道道血色,耳际更是响起了无比尖锐刺耳的金铁铮從声,兰因眼中、耳中渐渐都渗出了血,脑袋里也千刀万绞似地剧痛了起来,身子连续无力地摇晃,随即竟就直接被疼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