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屋内也能听到老妇压着嗓子急骂的声音。
“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我们那屋才多大,你让他来住,哪里有地方住?何况芸姐儿还未出嫁,屋里来个大小子,算怎么回事?别说他现在病了,什么也干不了,还要人照顾。
“你指着谁去照顾他,替他擦身子洗衣服的?我去吗?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她老娘!还是芸姐儿?她一个黄花闺女,你要坏她名声。难不成让端哥儿媳妇去,她肚子还有呢!”
“你真是乱来!哪里那么严重,又不是瘫子,怎么就非要照顾了,那我去不成?”
王氏抬眼飞看了下里屋,见常泽川正张着眼盯她瞧,大为不快地咽了咽口水,再目移至老汉那犹豫不定的老脸,看他又急又恼的反驳,火气顿生!
她双手叉腰,昂着头,抬高了声音:“我看你真是个烂好人,巴巴地上赶着给人挪地方住,给人东西吃,给人钱花,有谁念着你的好?”
“有些人就是软骨头烂泥巴,生下来吃干饭、不做事,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自己有手有脚,却什么也不做,真以为是少爷呢?搞得一身伤回来,活该!还想等着人伺候?可惜是少爷的身子,奴才的命!”
“你!”常海威见她说得难听,羞中有气,却阻不了人,只瞪着一双牛眼低骂,“别扯淡,你说这些做什么?”
王氏哪里露怯,才不管他,语调抑扬起来:“你也配去当什么善人,搁这打肿脸充胖子,装阔呢!咱们家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吗,你以为跟常春霞似的,说收两个人就收两个人,活菩萨!而且要收也得看看是什么人,我们可不是什么破烂都要供起当祖宗的!”
这话常海富自然也听到了,他一边把鞋底的泥灰往地上拍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怪气叹道:“唉!看来以后只有我们爷两相依为命咯!”
蓦地经历了这种事,常海富觉得倒霉。
到了这种年纪,名声本就很坏,在外干脆更加没脸没皮起来,逢人也不觉廉耻,四处地张扬常泽川打了他老子,叫苦连天,说得惨兮兮的。也没几个人信他,只换来几声哄笑。
他自知留不住兰慧茹,又被那乳臭未干的小混蛋乱打一通,也没了卖女儿的心思。
敢欺负老爹,他还是嫩了点。
常海富胸口堵着一团恶气,不吐不快,他下了决心,定让那小子知道他的厉害。
厅堂女人尖利的声音,对面瘸腿老汉的怪笑声,一起嗡嗡传来,攻击常泽川脆弱的耳膜,搅扰得他心绪不宁。
他试着小口饮下手中那碗水,却咂摸出一股铁锈怪味,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勉强接受这种气味,闭眼一饮而尽,方缓解了喉头的干涩不适。
常泽川放下碗,慢吞吞起身,出了里屋,王氏才注意到他,瘪了嘴,诉骂戛然而止。
他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对着王氏摆出客气疏离的笑:“伯母,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了,还是留在家里方便。至于家中的欠债,也不用伯父操心,我自己会想办法,今天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给二位添麻烦了,那么晚了,伯父伯母赶快回去吧。”
王氏攥着手帕的手抖了抖,面上带了几分窘意。她干笑两声,连连点头:“正是呢,还是泽川考虑周到,伤筋动骨总得在自家炕头才养得踏实……那你好好保重,我们就回去了。”
说完就拉着常海威要走。
“泽川啊,别听你伯妈胡说八道的,桌子上有药,自己看顾着,有事就去我们屋里找大伯、找你端堂哥啊……”
常海威心有不忍,拗不过他婆娘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推着走了。
两人渐行渐远,世界这才清净下来。
常泽川没有回屋,而是循着记忆来到村口大榕树边,心情沉重地蹲坐在石阶上。整理混乱的思绪。
这不是梦!
自称系统的怪物像病毒一样扎进他身体里,让他浑身疼痛、皮肤溃烂,原主的记忆强势侵入,如细菌一般扩散开来。
而他无计可施,只能束手伏诛。
【宿主,我可不是什么病毒哦,要说入侵,应该是你——占据了原主的躯壳的外来者,更加邪恶一点。】
我什么也没干,也不想要这个人的身体,你赶快把我们换回去!
【宿主已经激活成功了,记忆也被接受完毕,你现在就是这个躯壳的唯一用户,怎么换回去呢?】
激活?我可没激活!
【你操控它行走、说话、互动,还打了一架,怎么不算激活了?而且你原来的身体正躺在医院,毫无意识,只是吊着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
【事已至此,宿主还是想办法早日完成任务,也许回去的时候还能苏醒过来。你要知道,我和你是共生的,是利益共同体,我是来帮助你的。宿主还是安心地认清现实,赶快消化这一切,对你我都有好处。】
系统的电子音是个清冽的男声,一字一顿,缓慢吐字,却昂扬有调,带着不容质疑的倨傲。
恰是春夏之交,连着几日细雨绵绵。
今夜,头顶不时滚过几道闷雷,树丛中传来阵阵虫吟,空气里氤氲着湿黏的泥土腥味。
抬眼看不到烛光,只有深一团浅一团的黑。
常泽川的目光凝在石阶旁的水井——幽暗,深邃,狭窄,冰冷。
没想到,他已经变成了植物人。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自己赤手空拳,难道还去和一个AI硬碰硬吗?
常泽川沉默良久,自嘲一笑,终于无奈妥协。问:“你怎么帮我?”
【宿主目前的功德、声望太低,系统的商城功能无法解锁,您还是想办法努力改变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吧。】
眼前亮起一块四方的小小光屏,上面“当前功德为-106,声望值:-80,臭名招展”几个红色正楷大字,赫然闪烁着。
【因为您今天醒来殴打亲父,此事在村中已经人尽皆知,功德又降低了。宿主社会影响力极差,乃村民避之不及,孩童歌唱童谣辱骂的程度。】
常泽川一阵语塞,顾不上驳斥这种量化抽象概念的系统。反觉好笑,自己神志不清的义举居然转头给他一记回旋镖,他那时哪里知道一个发泼家暴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呢?
说是纯粹的路见不平也不尽然,他称不上是个好多管闲事的热心市民,只是那老汉烦得很,聒噪个没完,声音又老又哑,言语也粗鄙不堪,实在难听。
当时那几个拳头,是想叫他闭嘴。
至于之后的耍帅行为,诸如安慰脆弱失足的母女,一口背下债款,都是他以为在梦境中无所忌惮的乱作为罢了。不想还真要为这些行为付出代价!
依照他现实处事的逻辑,轻易许下空头支票是时常发生的。他为人随心所欲,花钱大手大脚,即使是轻率地仗义执言,银行卡里的数额也可以填补他的狂傲之举。
常泽川并不后悔自己所为,此刻颇有些愤愤不平。
“我打他也降低?那样的人难道不该打,还要孝敬他跪舔他吗?当时的情况,我若不出手,就要闹出人命了!你们的评判标准是不是有问题?烂系统回炉重造一下吧。”
【宿主已解锁支线:偿还债务,限期十天。请及时完成任务,否则功德、声望等将持续降低。】
系统没有废话,冷冰冰发号施令。
借着月光,铁牛看清了在井边那个振臂高挥的人的脸。
皎皎银辉把男子的面目照耀得惨白,森然。
他衣衫狂乱,头上缠着一圈布,正冲着空气挥舞拳脚,自说自话,形容诡异。
铁牛才在常二家的院子把推车拉走,又折返回来找上午遗失的弹弓,之前跑得太急,没注意什么时候掉了出来。
他正想暗中偷摸去瞧屋中情况,还没待多久,就见着常泽川走出来,遂一路跟踪至此。
晚饭时,他听说常家父子相残的消息,心中便存了几分慌张。想着既然这人对着亲爹都拳脚相加,那对他们更是不用说的了。
小孩提心吊胆,生怕常泽川要施行恐怖的报复行动,再抡起拳头,下一个就打到他铁牛身上了。
毕竟人疯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铁牛白天还当着众人夸下海口,要一人做事一人担,倘若真是他那一石子让常泽川变成疯子,危害四方。他的责任重大,自然不能躲开。
他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向井边靠近,谨慎地站到百里开外,高声喊道:“你在和谁说话?”
常泽川转过头,看见小路边站着一个矮胖男孩,正双手插兜,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
他站起身,露出几分不耐:“我和自己说话,不可以吗?你……”他眯起眼,心觉男孩面熟,使劲回想,不一会儿便咬牙道,“好啊!原来…你就是拿石头砸我的那个胖小孩吧!”
铁牛看他起身,心里一慌,不敢回答,拔腿就跑。
常泽川倒是无所谓地坐回去了,他对着那只落荒而逃的黑影呵呵冷笑。
“跑吧,我才懒得追你。”
铁牛见人没有动作,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依旧颓坐井边,又折返来,小心迈着步子,隔一条小道和他说话。
“我听说你回家和你爹打起来了,因为你们合计要把你妹妹买了,但是你临时反悔,嫌钱少,这才打了你爹,要吞了所有的钱。你可是把你老爹打吐血了?”铁牛壮着胆子问,又补充道,“卫阿娘说的。”
这传得实在离谱。
他的义举变成恶行,常海富固然混账,自己也变成个不孝子,犯了古人的大忌讳,难怪功德更加低了。
若在平日,常泽川压根不屑于辩驳。但关乎生死名誉,他很愤懑不平地跳起来指正,甩着头指指戳戳。
“才不是呢,村中怎么尽是流言?分明是那老头…我爹和我娘吵起来了,他把我娘逼着要拿刀自尽,我看不下去,这才和他厮打起来。”
“真的?”铁牛将信将疑,想到了《七侠义传》里的盗侠柳之冲,甫一亮相即杀死了自己抢地夺妻的恶霸生父,被官府通缉,此后拜了丐侠欧阳智为义父,从此劫富济贫,游走江湖。
他眸光一亮,乱用成语惊叹道:“你还有如此大义灭亲之举?”
“我以性命发誓,这是真的,若我说谎,就天打雷劈,把我劈到这井里!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常泽川身量瘦削,像只高杆一样杵在井口旁。立起时步履摇晃,一下哭一下笑,疯疯癫癫地举手大喊,仿佛蒙受了莫大冤屈。
铁牛被震住,待缓过神来,他紧张地往天上看一眼,忙不迭跑去制止:“不行啊,把你劈到里面会坏了井水,熏臭全村人!你可不能不讲功德,还是快离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