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的办公室显然比林安他们那个“草台班子”的据点要规整、也肃静得多。
房间不算特别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地上铺着打理得相当干净的暗红色水泥地或木地板,一张宽大的、颜色深沉的实木办公桌占据了房间的主要位置,桌面上擦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桌子一角整齐地叠放着几摞用蓝色或牛皮纸封面装订的文件,上面用毛笔批注着字迹;另一角则摆放着一部黑色的、老式的手摇电话机,一个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和蘸水钢笔,还有一个黄铜的镇纸压着几张便签。
办公桌后面是一把看起来颇为舒适的高背木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红蓝符号的滇缅战区军事地图,地图旁边则是孙中山先生的标准像和一幅写着“笃实沉毅”的行书条幅,笔力遒劲。
靠墙立着几个上了锁的深色木质文件柜,透出一种机要部门特有的森严感。窗户明亮,但窗外并没有什么风景,只有另一栋营房的灰墙。
整个办公室,没有奢华的装饰,却处处透着高级军事机关的秩序、权威,以及一种不言自明的、战时特有的紧张与忙碌。
林蔚主任正坐在桌后,戴着老花镜,低头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听到林安报告进门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和地示意她坐下。
“坐吧。”
林安在他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将手中的简报轻轻放在桌沿。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林主任,打扰您了。我是为翻译处和写作组学员军衔的事情而来……”
林蔚放下手中的文件,目光落在林安脸上,似乎早已料到她的来意,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嗯,你说。我刚也接到了重庆方面的一些通报。”
他顿了顿,似乎在措辞,“是遇到些阻力?”
林安点头,如实汇报:“是。军委会那边似乎对直接授予学生上尉、少校军衔有不同意见。学生想向您请示一下,此事……”
林蔚沉吟了一下,说,“我问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熟练地摇了几下,接通了总机:“我林蔚,请帮我接军政部次长办公室……对,或者兵役署主管人事的部门也行……”
电话很快接通了。
林安安静地坐着,听着他时不时发出“嗯……是这样……”“我知道……”“……中央军校那边……”“……好……我明白了……” 这样的应答声。
片刻后,他挂断电话,看向林安,缓缓说道:“情况我大致清楚了。重庆那边,主要是中央军校方面,对直接授予非军校背景的学生——尤其是起点就是上尉、少校——军衔,意见很大。”
“黄埔毕业的都只能授中尉,这些翻译们直接授上尉、少校,他们很难接受。军政部已经做了折中的处理,保留上尉、少校的待遇,只是不授衔,已经是尽量兑现承诺了。”
林安腹诽,西南联大的学生,比如今中央军校的学生素质高太多了。
如今下级军官损失大,中央军校对于来报名的学生几乎来者不拒,标准更是从中学毕业放宽到了小学毕业,培训一年,炮也摸不了两回,就打发出去做尉官了。
从学生素质上来看,大概是清北VS二本吧。
但是中央军校毕竟是军校,黄埔建军后,在军委会的体系里九成九都是军校毕业生。别说你是清北毕业,就算是国外军校回来的,是虎也得卧着、是龙也得盘着。
她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无意识地敲着,思考着曾经听说过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为什么还没有被提出。本来青年学子就是可以从军的嘛。
她思考着,其实和中央军校也不一定要是敌对的关系,陆军大学有为杂牌军将领专设的“特别班”,跟大闸蟹去阳澄湖过水一样,在里面呆两周就是陆大毕业生,天子门生了。如果中央军校在联大开个“特别班”,是不是也有可能呢?
林安心中念头飞转。
她清楚,中央军校如今为了扩充下级军官,招生标准早已一降再降。能招到堪用的中学毕业生已属不易,听说有些分校甚至放宽到了高小毕业……军校本身对此恐怕也是有苦难言。
能招中学生谁愿意招小学生?
若真能将联大这批顶尖学子纳入其体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对军校自身也是改善生源、颜面有光之事,他们未必会全然拒绝这个可能性。
林蔚还在劝说着,语气带着几分处理此类派系倾轧、人事纠葛时特有的疲惫,“中央军校那边的心情,也能理解。毕竟如今军中将校,十之八九是黄埔门生,你让一群从未摸过枪的大学生,一来就挂上尉、少校衔,他们自然意难平。”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看硬顶没有好处,反而容易节外生枝。军政部这次能做出折中,保留待遇,暂缓授衔,也算是相当有诚意,给足了各方面子了。再说——”
他看向林安,“联大的这些高材生们,志不在此者居多,将来多半还是要回到学界、实业界,对这军衔本身,恐未必如职业军人那般看重。待遇不失,也就够了。”
林安一直安静地听着,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的画着圈。等林蔚说完,她停下了手指的动作,抬起眼帘,身子微微向前倾斜:
“林主任,您的顾虑,我明白。硬顶确实不智。不过,关于这个授衔的症结,我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她见林蔚露出询问的神色,便言简意赅地将腹案托出:“我的想法是,能否协调中央军校,在我们联大或附近,为这批学员开设一个短期的‘编译人员特别训练班’?形式可以灵活,时间不必长,象征性地请军校派几位教官,来讲授一些基础的军事常识、军中条例、校史校训之类的课程。关键在于,结业时,由中央军校授予一个‘特别班’的毕业证明或结业证书。”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如此一来,我们的学员便算是有了‘军校’的资历背景,哪怕只是短期特别班,名义上也是‘天子门生’了。届时,我们再按照之前报批的方案,根据他们的岗位和去向,授予相应的上尉或少校军衔,军校方面的阻力,或许就能化解大半。这既全了军校的面子,也解决了我们学员的实际授衔问题。”
这法子,内核就如同当年庐山军官训练团给各路地方将领“过水”镀金一般。——当然,这句可能引起歧义的腹诽,林安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林蔚听着林安条理清晰地阐述完她的“特别班”构想,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向后缓缓靠在椅背上,取下老花镜,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目光却锐利地、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意味,落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的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林蔚的沉默倒让林安心里有点打鼓了。但是她对“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让她悄悄给自己鼓劲儿。
林蔚已经完全理解了这个方案的巧妙之处。这完全跳出了是与非、对抗与妥协的窠臼,而是试图建立一种新的合作模式,用一个“名分”来换取实际的利益和程序的通融。
他原本以为林安会来抱怨、诉苦,或者更直接地请求他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去向军政部或军校方面施压——那也是大多数人在碰壁后的常规反应。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林安。这个年轻人,在碰壁之后,没有被愤怒或沮丧冲昏头脑,反而能迅速冷静下来,洞察到问题的核心症结,并立刻构想出这样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共赢方案。这份冷静的头脑……确实不一般。
“你这个想法……”林蔚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慎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很大胆,也很有意思。它确实可能化解掉目前最大的阻力——军校那边的情绪。理论上,有操作的空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是,要促成此事,难度不小。需要协调军委会、军政部、军训部、还有中央军校本身,牵扯的部门和人事关系极多,稍有不慎,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所以才需要伯父您这样德高望重、又深谙其中门道的前辈出面指点,甚至斡旋啊。”林安立刻接口,语气诚恳,“我只是一线执行者,高层协调非我所长。若是伯父觉得此法值得一试,能否……”
林蔚看着她充满期盼的眼神,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会打电话探探口风。”又无奈地笑着说,“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林安见他答应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清脆地应道,“是,林主任。”她脸上,既有下属的恭谨,又带着晚辈的几分俏皮。
话已谈完,林蔚忍不住问,“静之,说实话,我很好奇——你刚才得知消息,为何不见丝毫恼怒?尤其是对中央军校那边?”
他有些感叹,“心胸开阔、顾全大局的人我见得多了,能屈能伸、忍辱负重的也不少。但在碰壁之后,非但不被怒火左右,反而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冷静分析症结,立刻想到借力打力、甚至试图化敌为友,你是头一个。”
林安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沉静。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想,背了一段古文:“《孙子兵法》里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这间充满军事意味的办公室里,别有一种说服力。
林蔚沉默了一瞬,放佛有无尽的疲惫涌上眉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军中人人像你,就好了!”
林安不知道他意有所指——近来关麟征和陈诚的事情闹得很大——只是说,“林主任太过奖了,孙子兵法谁没读过?”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并非仅仅来自兵书的教诲,更多是源于另一个时空、另一段人生的经验烙印。
在她曾经的工作生涯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或许就是老板反复强调的那句——“Always assume good intention.” (永远假设对方是出于善意)。
林安自己也曾是个热血冲动、疾恶如仇的“愣头青”,初入职场时,总觉得其他部门的同事、那些所谓的“兄弟部门”,似乎每天都在故意给自己的团队设置障碍、争抢资源———从事后客观的角度看,这种感觉有时倒也并非全是错觉。
但是,她那位印度人老领导,却总有办法在看似尖锐的利益冲突中找到平衡点,从未让任何一场会议失控到剑拔弩张、无法收场的地步。
既然是不同的部门,就说明在做不同的事情,对工作的认识和重点也不同。因此有一点利益冲突,再正常不过,绝非出于对她个人的厌恶。
有时候要达成自己的诉求,首先要做的就是理解并尊重对方的诉求。
中央军校和军政部的人,他们反对直接授衔,真的是因为嫉妒或看不起联大学生吗?或许有这方面因素,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还是维护他们自身体系的权威性、正统性和内部平衡。他们也有他们的立场和苦衷。
假如因此去攻击军政部、攻击中央军校,固然是出了一口气,但是出气之后怎样呢?
这些,都是林安在工作中付出过代价才慢慢领悟到的。——说起来,还真有点想念那个总是笑呵呵、劝她多喝点Masala Chai(马萨拉茶)的印度老头啊……只是,终究是回不去了。
同样,要请林蔚、魏德迈这样身居高位、日理万机的人帮忙,也不能两手一摊,直接跑过去诉苦说:“我遇到大麻烦了,请你务必帮我解决。”
领导的时间永远是最宝贵的资源。除非你捅的篓子直接威胁到他的核心利益,否则他们很少有闲工夫主动来为你“擦屁股”——就算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未必能时时得到这种待遇。
出了问题,首先要提出解决方案。
只带问题不带办法——在领导面前的形象很快就会变成麻烦精,而不是得力助手了。
将这些纷杂的思绪压回心底,林安再次向林蔚表示了感谢。
走出参谋团那略显森严的大门,沐浴在昆明灿烂的阳光下,林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
林蔚的支持,至关重要,但这绝不能成为她唯一的依仗。
她清楚,这毕竟是国军体系内部的利益平衡和人事纠葛,她不想在这个敏感问题上,过早、过多地动用魏德迈这张“王牌”。中美合作关系本就复杂微妙,若因自己部门的授衔问题而让魏德迈出面强压,即便事情能够解决,也难免会给国军高层留下美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