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多，深夜。驻印军司令部作战室的灯光显得有些惨淡。

“总司令已经休息了。”值班参谋站在地图前，面对这位深夜到访、军衔不低的女上校，以及她身后那位沉默却气势十足的美军少校，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尽力维持着镇定和规矩。

林安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似乎表示理解，然后话锋一转：“那你去把赵家骧参谋长请起来。” 见参谋面露难色，她又淡淡地补充道，“就说我，林安，有万分紧急之事，并带回了一份总司令必定会感兴趣的‘大礼’。”

她稍作停顿，看着参谋那副想拒绝又不敢的样子，无奈道：“你要是实在不敢搅扰参谋长的好梦，那就去把尹东生副官叫醒，总可以了吧？”

值班参谋愣住了。这位林上校……怎么对司令部的人事了如指掌，连尹副官都直接点名？这口气……他不敢再迟疑，连忙应道：“是！我这就去叫尹副官！”

林安仿佛在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到旁边的椅子旁坐下，还顺便招呼了一下一直笔挺站立的科特兹：“少校，你也坐，估计还要等一会儿。” 科特兹依言坐下，目光中带着几分对这位东方女上司行事风格的好奇。

没过多久，脚步声响起，尹东生副官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几分被强行叫醒的不快走了进来，嘴里还嘟囔着：“谁啊，三更半夜……” 话没说完，他猛地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林安，顿时睡意全消，惊讶地叫出声：“小林？！你怎么回来了？！”

“尹大哥！”林安站起身，紧绷了一整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她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地说：“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她朝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官全斌师长！”

“什、什么？！”尹东生副官瞬间瞪圆了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地也压低了声音，“你…你把他…？” 他立刻联想到白天司令部的紧张气氛和总司令为此事大伤脑筋的情形，差点脱口而出：“总司令明天看见肯定高兴坏了！今天为了这事儿都快……” 意识到可能失言，他猛地打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还要等明天？”林安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了拉他的胳膊，“夜长梦多！现在、立刻、马上，就得把杜总叫起来！”

“这……合适吗？”尹副官有些犹豫，毕竟是凌晨时分。

林安此刻是又困又亢奋，只想赶紧把官全斌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她凑近尹东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怂恿道：“放心吧！总司令什么时候真对我发过火？”

——她心里默默补充：三周前那次不算，关着门呢，尹副官又不知道。

尹东生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活动开了。确实，林安可是杜总一手从第五军带出来的心腹爱将，信任有加，这点情分和面子总是有的。他不再犹豫，点点头：“行！那你等着，我去叫总司令！”

片刻之后，传来一些动静和灯光亮起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杜聿明穿着整齐的军便服，精神矍铄地走进了这间临时充作会客室的作战室。时间已经指向了凌晨四点，但他目光锐利，脸上看不出丝毫被打扰的困倦，径直看向林安：“东生说，你把官师长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沉稳，却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急切。

“是！”林安立刻立正回答，脸上带笑，顺势为自己表功：“我一收到消息，就觉得事关重大且蹊跷，立刻向魏德迈将军本人汇报了我的疑虑和建议。幸得魏将军信任，授权我全权处理，我便立即前往机场拦截。人一到手，我认为此事不宜再让美方插手，更不能送往加尔各答，因此连夜赶回列多，向您复命！”

“好！好啊，小林！”杜聿明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他几乎想亲热地搂一搂她的肩膀，伸到一半又猛然意识到不妥，硬生生止住，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欣慰与肯定：“做得好！辛苦你了！”

杜聿明立刻叫尹副官把官全斌带到合适的房间里软禁起来。转头又跟林安说，“小林，这件事情，魏将军是什么意思？”

“魏将军的意思……”林安沉吟了一下。她的余光看到科特兹的头直点，几乎要睡着了，笑了一下，说，“科特兹，你先去休息吧。”

科特兹如梦初醒，脚步虚浮地走出去，由作战参谋带走了。

林安的思路又回到杜聿明的问题上来。

魏德迈对官全斌的关心肯定是相当有限，无论他是否有罪、是谁来审判，都不如他对国会的报告重要——当然，这一切都构成了他对国会的报告。他需要一份什么样的报告呢？……那必然是一份胜利的报告、光荣的报告、丧事喜办的报告。

他对于政绩的需求固然没有史迪威那么急切，但也是有相当的需求的。他对林安的一通臭骂，就是最好的体现。

那么美方抓人，对魏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从好的角度来说，似乎可以洗脱他“对华绥靖”的外衣——但是不对，这里面对华强硬的是波德诺，是原史迪威的人，而非魏德迈。如果这样，“美方”倒是不绥靖了——但美方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鸽派和鹰派的此消彼长。鹰派涨、鸽派就得消。

这样说，至少在这件事上，魏德迈必须与波德诺唱反调，或者至少把主动权抢回来。

所以，官全斌可以由杜聿明处理，最好，是由林安或者科特兹处理。

林安惊觉，自己已经成了魏德迈在印度最重要的一只手，而自己如果斗不动波德诺、做不出成绩，就意味着魏德迈很可能要另辟蹊径，甚至，向波德诺妥协。

那么官全斌应该有罪还是没罪呢？——他不应该有罪。林安的眼神暗了暗。他有罪，就证明魏德迈的眼光不行。但是如果他真的有罪呢？林安心里明白，他很可能是有的。

天呐，到底怎么才能把这场丧事办成喜事，怎么才能挽回局面呢？

杜聿明没想到自己一个问题把林安干沉默了两分钟。他忍不住出言提醒，“小林？”

林安仿佛被惊醒，猛地抬起头，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要不要和杜聿明商量？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也是政治老手……但他跟魏将军利益是否一致呢？不完全。

而波德诺从维护美国利益的角度出发，更加不能算有错，那也是魏德迈的核心关切之一——但是再爱国，也不能爱得前途都不要了——因此，魏德迈必须比波德诺更爱国、做的事情对美国更有利。

那么话就绕回来了，该不该跟杜聿明商量呢？

连轴转了一整天的林安感觉脑子里越来越糊涂。

最终，她决定赌一把，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当作魏德迈的意思——

“魏将军的意思是，要彻查。”林安开始“转述”，语调平稳，仿佛只是在复述命令，“整个驻印军的账目、库存、空额，都要查清楚。但，他不会公布，也不会上报。”

说到这林安开始冒冷汗，这话她自己都不信，为什么不上报？美国人为什么要浪费美国纳税人的钱？

她紧急往回找补，“而是要尽快向重庆要求补足缺额、尽快形成战斗力；二是账目和流程都做完整，对国会、甚至波德诺都有交代。”嗯，这样说就对了。

不上报，是因为重点在于最后的成果上，过程的“小插曲”只能是小插曲。

不查也说不过去，来个“火烧钦差”、“帐房失火”更是假的离谱，对战斗力也不利。

她在办公室走了几步，思路越来越清晰，“这件事的主题，必须是丧事喜办。但是喜办不是乱办，自家的事情自家清楚，要尽快补全，不给外人抓住把柄才行。”

她看向杜聿明，“总司令认为呢？”

杜聿明抬眼看了看林安，嘴角忽然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笑容没什么温度，却看得林安心里莫名一紧，有点发毛。

但她迅速定下神来，暗忖：自己这番话，虽然大胆，但细究起来，其核心利益与杜聿明、与驻印军高度重合，他没有理由反对才是。这么一想，她不由得又挺直了些腰杆。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林安感觉越来越困。杜聿明不紧不慢地摸出一支香烟，“咔哒”一声点燃，青白色的烟雾缭绕而上，看那架势，像是准备促膝长谈。林安感觉简直有点崩溃。

杜聿明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然后坐了下来，姿态很是随意，仿佛只是闲聊家常般开口道：“中国人贪……这不稀奇。” 他顿了顿，烟雾后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可你想过没有……英国人贪不贪呢？美国人，他们又贪不贪呢？”

这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林安混沌的脑海！

林安霍然起身，几乎不敢相信他在暗示什么。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她！之前所有的疲惫、困顿、纠结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道光照亮、驱散了！

“高！” 她脱口而出，兴奋得以拳击掌，“高！高啊！”

她的困意几乎一扫而空，英国人何止是贪、就差明抢了！而美国人……南北战争贪、一次大战贪、海湾战争贪、乌克兰战争也贪，没可能二次大战就不贪了啊！

她一屁股坐下来，嘿嘿直乐。一份真正的公平的、公正的、全覆盖的报告！覆盖了所有盟军，还能说不全面、不透彻、不够有掌控力么？美国纳税人的钱，可不只是中国人在败呀，凭什么只查中国呢？都怪自己意林看太多，差点又走到“丑陋的中国人”的思路上去了。

最差，也能把水搅浑。既展示了魏德迈的掌控力，又能敲打美军CBI内部势力、还能把中国摘出去。不好做，但并非做不成，而且做成了的话，比她的“彻查驻印军”的方案在政治上要高明多了。

她忍不住真心实意地说，“杜总司令，我真是差的太远了、差的太远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啊。”

杜聿明看着她那副被点通后、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思路活络是好事，稚嫩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至少证明，你的血还是热的，还没被官场油子那套东西彻底浸透。”

这话里的深意，林安此刻却完全没心思去体会。

她正沉浸在兴奋中，立刻又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兴奋地踱步：“我差点忘了，魏将军同意让我去港口派兵的。我这就派二十个人去港口蹲着。至于美方就更方便了，我从港口开始控制，本来就抢了很多中间运输的人的工作。”

杜聿明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神色在烟雾里晦暗不明。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先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林安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全是崇拜了，她兴奋地说，“是，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