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各答的黑市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哈桑和“张先生”等关键掮客的突然消失,以及随后林安指挥下、由杜聿明宪兵执行的一连串秘密抓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控制了二十多名大小商人),几乎掐断了军用物资非法流出的主要渠道。一时间,英美各部队的长官们惊讶地发现,仓库里的油料、轮胎、甚至罐头似乎都“神奇地”充裕了起来;而那些习惯了靠倒卖军用品赚外快的士兵和军士们,则私下里对联络人突然失踪充满了焦急的抱怨和猜测。
林安坐镇雷多,冷眼看着这些由她一手搅起的波澜。既然盟军方面(尤其是波德诺)那么热衷于拿中国军队的贪腐说事,那么她自然也不会客气。她手中的审讯记录,已经积累了足够多指向英美人员的线索。波德诺将军,蒙巴顿勋爵,或许你们真该谢谢我,帮你们清理门户呢。她在心中冷笑。
但奇怪的是,无论审讯中挖出多少英美军的倒卖证据,哪怕是涉及到英国人可能将武器送到了印度独立武装手中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都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太大的波澜。那是别人的家事,别人的烂摊子,自有他们的军法和政治去处理。隔岸观火,她并不在乎火势多大。
真正让她感到切肤之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决绝的,是杜聿明授权她调查的“空额”问题。这才是剜向自家骨肉的刀。
而这把刀,带着一种自残的感情,她选择先挥向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新六军。
这是她军旅生涯的起点,是她从一个少尉学员成长为上校的地方。这里有她最尊敬的长官,最亲密的战友。如果这支英雄的部队也存在着难以启齿的罪恶,她,林安,应该第一个知道,也可以……第一个遮掩。
当林安带着一个排、三十名荷枪实弹的宪兵出现在新六军军部大门前时,她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只是嘴角勉强勾起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她整理了一下军容,走进军部大楼,向廖耀湘军长立正敬礼。
“军长。”
廖耀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安和她身后的士兵,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小林!杜总司令的电报我收到了。你这可是荣升‘钦差大臣’了,怎么,第一站就来我们新六军‘微服私访’?”
林安维持着立正的姿势,公式化地回答:“不敢,只是奉命行事,蒙长官信任罢了。”
廖耀湘挑了挑眉:“行,知道你现在是大忙人。不过,公事再急,饭总要吃。半年多不见,我和李涛他们几个老家伙早就念叨你了,特地让他们今天都到军部来,给你接风。看你这样子,是连顿饭的功夫都不肯赏光?”
听到这些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每一个都牵动着她在第五军、在新22师时的岁月,那些硝烟弥漫、同生共死的日日夜夜仿佛就在昨天。
同时,一个非常实际的念头在她脑中快速闪过——查空额,关键在于核对登记在册的人员和眼前的实际人数。这里毕竟是印度,远离中国本土,就算他们真的有空额,一时半会儿也变不出那么多黄皮肤黑头发的士兵来现场“凑数”,不像在国内时那样方便遮掩。既然如此,耽搁这一顿饭的功夫,应该并不影响最终调查的准确性。
想通了这一点,又被心中那份突如其来的暖意驱动着,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抬起头,笑着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廖耀湘先是一怔,随即大约是看懂了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紧接着便爆发出爽朗大笑,像过去那样,重重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哈哈哈!这就对了嘛!走走走,先吃饭!”
一吃上饭,林安心里的悲伤和压抑顿时一扫而空。
“这个剁椒鱼头好吃!这个辣椒擂茄子也好吃!”
她往碗里捡着菜,十分感慨地说,“我都快忘了,多久没有吃湘菜了!”
傅团长笑着说,“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咱们军部可是被称为‘邵阳会馆’,估计全印度想吃湘菜,也只有在这儿了!”
“军长用人唯亲啊!”林安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
这次来的只有李涛、傅、陈等新22师的人,预2师和暂55师的官长都不在,因此林安嘴上就有些不把门。
“扯!”李涛把筷子往桌上点了点,“隔壁新一军孙军长才是有本事,马维骥换下去、李鸿换上来,轻轻松松吃掉一个师。哪像咱们军长,对手底下的几个师都一碗水端平,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傅宗良立刻附和:“就是!而且听说新一军的新38师齐学启师长还是清华毕业的,我看新一军快成清华校友会了!”
林安立刻顺着话头,笑嘻嘻地说:“这么说来,我也是清华毕业的呀!看来我正该去投奔新一军,请孙立人学长多多照顾才是。”
“现在想去?晚了!”廖耀湘笑眯眯地说,大家都是大笑。
林安一拍脑袋,对廖耀湘说,“上次我请孙军长给您和廖夫人带回来六瓶辣椒酱,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宗,在重庆乱买的。”
“哦!你说那个辣椒酱啊?” 廖耀湘脸上笑容更深了,“正宗得很!又香又辣,够味!伯溶还念叨呢,说你这丫头心细,在那么忙的时候还惦记着我们。她叫我一定替她谢谢你。可惜她现在回国了,不然今天非拉着你好好说说话。”
林安闻言笑道:“廖夫人喜欢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说起来,小林,” 李涛师长放下酒杯,似乎是随意地问道,“你跟孙军长很熟吗?还托他带东西。”
林安有些尴尬:“也谈不上很熟。主要是……我不是清华毕业的嘛,孙军长是老学长。先前在重庆,有次在蒋夫人的舞会上偶然遇到,他听说是清华校友,就格外客气,多聊了几句。”
众人闻言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廖耀湘也点了点头:“嗯,我跟孙军长私交也算不上特别深。他那次特意过来转交你的东西,我还稍微有点意外呢。”
几句关于孙立人的闲话过后,席间的热络稍稍冷却,话题似乎也告一段落。林安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满意地摸了摸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这顿饭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然后,她神色一整,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长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严肃:
“好了,军长,师长,傅团长,饭也吃饱了。现在,我想该谈谈我这次来的正事了。”
见廖耀湘和李涛等人都放下了碗筷,专注地看着她,林安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这次来,主要是奉魏德迈将军和杜总司令的命令,核查各部队员额,也就是空额问题。”
“我的计划是这样:不看花名册,不听汇报,直接逐师列队点名。如果场地不允许,或者部队过于分散,那就逐团进行。以我现场清点的人数为准,人头对人头。”
她顿了顿:“当然,部队情况复杂,各营连驻地分散,临时集合确实需要时间。而且,难免有些士兵因公外出、生病请假,无法立刻归队…”她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考虑到这些情况,要不,就先从预2师和暂55师开始?至于我们新22师,可以安排在最后一天嘛,这样时间上也更从容些。”
这算是给新22师的福利了。
廖耀湘和李涛对视一眼,脸上笑容渐收。
廖耀湘开口问,“杜司令官是什么意思?”
林安望向两人严肃的神情,将从官全斌到空额的一系列过程和盘托出。语毕,她说,“因此,空额是必须要掌握到位的。杜司令也是这个意思。”
廖耀湘皱起眉头,“怎么会让你来干呢?”
林安便转述了杜聿明的‘只有通过你的眼睛,结果才有分量’理论。
“哦……”廖耀湘听完,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这样,这就说得通了。” 杜聿明这一手,确实是老辣的政治考量。
他拿起桌上的筷子,轻轻在桌面上点了点,看着林安,却摇了摇头:“不过,小林,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头对人头’的核查方法,在我们新六军,恐怕用不着,也……行不通。”
林安一愣,“为什么?”
廖耀湘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奈、坦诚甚至一丝自嘲的苦笑:“因为不用你那么费劲去点人头,我这个军长,现在就能告诉你一个大概的实数。新22师名义上是三个团,一万多人的编制,但实际员额一直就在七千上下徘徊,从来就没满过。我这个当军长的,还不至于连自己手底下有多少兵都搞不清楚。你要具体数字,我现在就可以让参谋处把各师、团、营、连的实有人数报给你,精确到个位数。下面这些师长团长,”他扫了一眼李涛等人,“在这件事上,还没那个胆子敢糊弄我。”
林安下意识地就笑,说,“那倒是轻松了……”
随即,她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那么多余的装备、军费?”
李涛和团长们见状,就要回避。
廖耀湘一扬手,“不用走。都是带兵官,这里面的门道谁不清楚?让小林也听听,免得以后看什么都像贼。”
林安无言。师长团长们便又坐下。
廖耀湘说,“到印度之后,新发的武器都收在仓库里了。多的军费,除了给新22师做了一些棉花被以外,还没有动过。”
林安有些糊涂了,“棉花被?没有发吗?”
“没有。”廖耀湘说,“入缅的时候是春天,调过来之后是夏天,等到入冬,已经从史迪威换成了魏德迈将军。也许中间有什么交接不到,总之盟军司令部是说,印度用不到这许多棉被和冬装。只是年底毕竟还是冷,正好我手上又有钱,就做了一些。”
“哦。”林安呆呆地说。
她又问,“您是说到印度之后是这样……那之前?”
廖耀湘就笑了,既是苦笑,也是自嘲,“之前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要我说,三千空额根本不够花的。”
林安听了差点眼珠子瞪出来,但还是强作镇定,“这话怎么说的呢?”
廖耀湘掰着手指头给她算,“首先,军政部发的是‘国难薪’,一律八折,本来伙食费等就不敷使用。至于被服,两三年能发一次就不错了,各部队都是自己解决。在全州的时候,杜军长开了纺织厂,从越南走私了些白布进来,给兄弟们做了军装。剩下来的钱,几乎都贴在伙食费里了。再说武器,一个连能有十条枪那是多的,弹药补给更是不够,也就是出国作战之后才补充了一些。”
李涛忍不住插话,“之前在国内,为了防卖枪,我们的枪平时都是锁起来的,训练的时候才拿出来。云南的土匪开价一条枪七千块,当兵的工资一个月才十块,这谁顶得住?本来逃兵问题就严重,因此更不能把枪发下去。”
廖耀湘没有打断他,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李涛又说,“也就是到印度之后,没有逃兵了,我们才敢把枪发下去。就是这一点,我敢说驻印军的战斗力要比国内高上十倍——国内几乎没有部队能时刻拿枪的,至少我没听说过。”
各团长都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傅宗良说,“说到被服,不能不说鞋,草鞋都是咱们用军饷自己买的,或者士兵自己编的。还有说传染病,都是没法治,找老乡买点草药……”
“好了,那才几个钱。”廖耀湘说,他总结道,“总之,在国内,吃空饷吃得更厉害,而且,根本就不够花。”
“哦……是这样……”林安呆呆地答道,又礼貌地说,“那在印度,是好的多了。”
“是好的多了!”廖耀湘点头,“至少伙食费不用贴了,这就省下一大笔钱。至于被服,也就缺些被子,而且在印度容易买到。不像在国内,夏冬服都得自己做,还得找布、找厂呢!”
林安沉默着,缓缓地点了点头。她感到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更不知道这份掺杂着历史遗留问题和现实无奈的“真相”,该如何呈报给魏德迈。
看她依旧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样子,廖耀湘笑了笑,恢复了些许轻松的语气:“怎么样,林钦差?你要是没别的意见,我这就让参谋处把各师、团、营、连的实编人数和装备库存清单给你送过来。至于你说的校阅,肯定要搞,我正好也借你的这把‘尚方宝剑’,好好敲打敲打下面这帮小子,看看换了新环境,有没有人尾巴翘起来,敢跟我耍滑头、动歪心思。”
他又说,“部队一直没有满编过。要是这次能正好补上,那倒是好了。”
林安点头。她的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傅宗良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