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夜色降临之后,本就寒意未减,夜里一阵阵北风吹过时,院里挂着的银铃叮叮作响。
坐在屋里梳头的素尘心里烦闷,听着这声音更加思绪乱如麻。今夜铃铛作响,外边树影随风晃荡。
月,也亮得出奇。
她起身将梳妆台前的木窗推开,想踩在凳上狠狠地将那恼人的银铃尽数扯下。
但还未等她全部推开,寒风就顺着这窗缝钻了进来,呼呼作响,听着比外边的银铃声还恼人。
房里的物件被吹倒,放在桌上的烛火也被吹熄。
忽的变得昏暗极了,素尘赶紧把手往回拉,将那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她伸手将烛火点燃,趁着还有些微弱的烛光低头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本来已经梳整好的头发又被吹得凌乱不堪。
“啊啊啊!”她双手捂头,倒在桌上崩溃地低声怒喊。
声音不大,离她屋子有些距离的主厢房更是不会听见,但在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时,她还是立马住了嘴。
今夜不用她去主厢房为公子更衣守夜,文竹云竹二人怕是现在还坐在院子里聊天呢。
外面声音逐渐靠近,素尘连忙躬下身子去桌前把烛灯吹灭。
窗户上梳整的身影不见了,里边的灯火更是马上灭了。
大半夜拿着木梯往这边走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打消了想去找素尘聊会天的念头。
“动作快点吧,既然素尘都睡下了,咱们也快点把这银铃堵上好回去睡觉……”文竹话说到一半,突然幸灾乐祸地贼笑两声,“哎呀,差点忘了,今夜是你守夜。”
云竹懒得理他,这人仗着自己脑子转的快,场面话说得好听,天天陪着公子出门,也被人尊称一声“文竹先生”。
他看着面前这副小人得意模样的人,一点也找不出外面传闻里的书生模样。
文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闷葫芦在想什么,将面上吊儿郎当的笑意一收,做作地向他作揖:“如何?”
云竹懒得理他,拿起木梯向前走:“像小白脸。”
听着这话,文竹也不生气,只摸着自己俊朗的脸笑嘻嘻道:“你别说,上次公子让我去南城门查探情况的时候,有好几个漂亮姑娘直直对着我脸红呢。”
他们的话絮絮叨叨,无非是文竹一个人在那里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屋里披着毯子坐在床边的素尘看着他们映在纱窗上的身影登上梯子,把她屋前叮当作响的银铃用棉花堵住。
铃声消失了,外面的交谈声更是明显。
素尘听到城南一事时就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手下意识地搅着毯子。
“话说宫里那位真狠啊,为了运个佛头进来竟然把南城门卸了下来,更是把那附近的民宅拆了大半……”文竹的声音随着离开的脚步,渐渐降低。
虽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多话,但屋里的素尘需要想得就更多了。
“帝建石像,自立为佛”——乞儿手里那纸条上这八个字让她心里愈发不安。
公主费这么大劲让她知晓这件事,又引诱她掺和进城南骚乱里。
素尘感觉屋子里比先前还要凉,她伸手去摸床边暖箱,果然里边的炭火早就灭得干净。
若是要添,怕是要麻烦一阵。
脑子里得思绪愈发理不清,她摇摇头,把身子往回缩。
“明日再说。”
她闭上眸子。
一夜无梦。
她再次睁开眼睛,窗上已经透出丝丝暮光。
外面长剑破空声响起,和重新响起的银铃声一同传进素尘的屋子里。
素尘扶着额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去桌前倒水,一饮而尽。
过了夜,早已放凉的清水入了肚,素尘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动作迅速地穿好衣裳,随意束起头发便推门出去。
院里正舞剑的二人看见她,都停下了动作向她挥手:“早上好!”
素尘双手交叠,向他们轻轻屈膝行礼。
“可是没睡好?”站在一旁用锦帕擦拭剑身的崔明安没有抬头,只悠悠问了一句。
素尘奇怪地看着他,还是得体地温声回复:“倒也不是,公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有得到回复,只见他将锦帕放于石座上,慢慢向正在舞剑的两人走去。
云竹文竹两人将剑锋一转,直直向他刺来。
崔明安侧身让过,不等他们回身劈剑,便抬手敲打云竹后颈,又抬起右腿踹了文竹屁股一脚,惊得他们一踉跄。
“加训一日。”他手里长剑尚未露出锋芒,面上淡淡地宣布。
两人听了这一噩耗,马上转身认真地向他攻去。
云竹将剑一横,向前扫去,长剑如游龙般微微抖动,却又在那一刹那,剑身上映着日出的红光,嗤地一声向上撩剑。
而旁边的文竹则将手里长剑收了起来,脚步在地面微点,绕到崔明安身后,趁着云竹挥剑的那一刹那,劈剑断了崔明安退后的路。
崔明安高高束起的墨发被剑风吹起,他稍微退后一步。
素尘以为他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文竹,惊得张开口。
一直没有看过来的崔公子忽然目光往她这处一送,满意地笑了笑。
他直接轻盈一跳,直接停在文竹点地的长剑上。
文竹看着自己被微微压弯的爱剑,心疼地向上猛地挑起。
崔明安借着力翻身给他们两人一人一脚。
“再加两日。”
文竹二人都是时刻护卫在他左右的,身手更是不必多言。
多日不曾交手,他们两人在一开始就一直慢了崔明安一拍,自然一步慢,步步慢。
崔明安闲庭兴步般在两人之间游走,看他剑刃之中刚中带柔,广袖一挥,剑花飞扬。
素尘看得忍不住拍手叫好。
听了她的掌声,崔明安头转向她,带着墨发在身边飞舞成圈,他记得她向来喜欢看的剑式,趁着二人坐在一旁休息,左手作剑指,右手剑尖向上一挑,在梅枝间一刺,竟摘了朵完整的梅花向素尘这处扔来。
素尘举手,轻轻接过那梅,
眉眼弯弯,被逗得轻笑不止。
崔明安动作终于停了下来,走到剑架前收剑。
素尘将那梅往身后房里一放,便快步走到他身旁,拿过自己备好的帕子为他擦拭额间薄汗。
崔明安摆手:“要更衣上朝了。”
“照常备了热水,奴婢为公子更衣。”素尘声音温柔,低垂着的眸子里虽疲惫但适才愉悦之色不减。
她知晓院里虽有身份之差,但公子对他们三人素来恩重如山,宽厚待人。
公主话里暗示,她大概听出几分,但她又怎么能背叛公子呢?
她收回心思,为他洗漱更衣。
崔明安年纪轻轻,便官拜二品,素尘捧过他官服腰间玉带,为他仔细穿戴好。
官服着身,玉带缠腰,他本就俊美倜傥的模样更是衬得风姿绰约。
他看着去拿自己官帽的素尘,沉思片刻后嘱咐:“近日城里动荡,尽量少出府。”
他的话传到素尘耳里,让她忍不住问:“是因为城南石佛一事吗?”
崔明安的沉默印证了她心中猜测。
她手上乌纱帽柔软,但不管她捧多少次,都觉得手里沉甸异常。
因为她知道公子之职,满朝清明皆系于他身。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乌纱帽走到公子身旁,因着身高差异,向来是公子自己穿戴。
抬头看着风度翩然的崔公子……崔大人,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对她一笑:“怎么了?”
似是误会了她的呆愣,他眼神带着安抚,缓缓开口:“虽偶有人来叨扰,但此事与府里无关,你打发了便是。”
他话向来是如此温柔轻松,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但素尘今早本安定下的心底却因这句话砸起一阵水花。
她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御史大夫崔大人,心里乱如麻,但面上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跟着崔明安一路到了府门,目送他上马出府。
崔明安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目光里,她转身回了院里。
文竹云竹陪着崔明安上朝,等候于宫门外。
如今这本来就清冷的公子院里,独留她一人游逛。
她先是回了房,对镜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再次推开门,便又是往日得体温婉的掌家姑娘,
头上银簪上坠着的银铃兰花随着她跨过书房的门栏轻轻晃动,仿佛一朵朵真的被风吹过的铃兰花。
但人比花娇的素尘面上却凝重不安,她借着整理字画的由头进书房,心里终究放不下昨日那些墨迹。
想得到什么答案,她清楚自己也不知道。
但如果现在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她也做不到。
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一定要做出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决定。
她在书房里慢慢走着,却没在平日放重要之物的书架上看见自己想要之物。
她继续往前走,穿过兰竹刺绣屏风,看着公子的桌案,上面的那沓纸就这么大咧咧地放在上面。
她的眸子微闪,似是对如此顺利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还是走上前去,跪坐在桌案前,低头翻阅。
上面的事果然是关于城南混乱一事,却没有什么和崔府相关之事。
无非是一些各官得知之后,私下通信里的抱怨罢了。
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一松,却在最后又紧了起来。
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但无论她如何反复查看,都只字未提崔府。
崔叔父不可能因着这事闯进来与崔明安争吵。
上面写的尽是陛下如何不妥,却丝毫未提百姓如何。
一无所获。
她将手里纸张重新整理好,放回原本位置。
公主飒爽的笑声反复在她耳边响起。
素尘抬腿出了书房,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也试着像公主那样仰头笑了笑。
却始终有些变扭,按着京中淑女记忆学了这么多年,如今还真有些不理解这位奇怪的贵女。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罢了。”素尘把本来不甚真心的笑容一收,终于觉得自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