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三十八年,岁在丑月,宣仁帝龙体沉疴,药石难医。
宫中急讯召大皇子秦王谢谦入宫侍疾,京都的冬凛冽,清晨大雪纷扰,直至深夜骤停。
澧朝皇庭红墙绿瓦覆于一片雪白,雪深三尺。
众皇子皆静待王府,心中却早已拧作一团乱麻。
此次宣仁帝病得突然,宫宴中与贵妃李氏谈笑间,一头栽倒在地,太医束手无策,宫外召来医者术士,竟没有一人诊出皇帝病症。
宣仁帝病卧龙榻,已然呕血三日,直至昏迷不醒。
昏睡前派御前太监急召秦王入宫侍疾,其余人等无召不得踏入乾清宫半步。
得了消息,京都众人无不唏嘘,召的是大皇子而非宣仁帝宠爱的太子殿下。
此前早有传言,宣仁帝与太子离心,寒江平叛太子取敌方将领首级策马高调入宫,西江堤坝修筑,与民同吃住,深得民心。
功高盖主,纵然是诸君,也免不了被那九五尊位上的帝王猜忌疏远。
东宫承乾殿
“殿下。”密诏搁置红泥小炉旁,长风恭敬退下。
五彩提花锦缎平铺于紫金檀木茶床,男子摩挲拇指处剔透的玉扳指,阴翳若幽潭的狭长眼眸忽的抬眼看向外头。
太宗病重,秦王谢谦妄图挟天子以令天下,密诏之上是宣仁帝亲书:臻儿速率兵救驾。
只一眼,端坐尊位的男子起身快步推门离去。
“殿下!外头风雪大,不可贸然进宫啊!”狐裘大氅尚未来得及穿戴,男子只一身黑金云纹蟒袍,腰间利剑随步伐发出清冽声响。
长风叹口气,紧随太子殿下身后,三千精锐早已静候承乾宫外多时,只等东宫一声令下。
“今日父皇蒙难,纵然抗旨之罪加身,孤亦要入宫救驾。”他号令三千人随他杀入皇庭,手中还攥着那五彩提花密诏。
子时过半,宣武门被“叛军”破开,太子率私藏于东宫的三千精锐,明火执仗,妄图“弑君篡位”。
东方既白,血染皇庭三百里,太子谢臻麾下三千人,无一人得活,瓦解冰泮,司马大将军宋晖亲率御林军,活捉太子谢臻。
雪白之上那一处处艳红格外醒目,一夜间皇庭翻天覆地,宣仁帝竟奇迹般醒了过来。
昔日宣武门八王之乱,太宗弑父杀兄,亲取皇长子项上人头掷于宣太祖龙榻之上,而今太子谢臻谋逆,亦如宣太宗。
世人皆道太子之风采像极了宣太宗,不假。
乾清宫
“逆子!”宣仁帝的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谢臻不作任何解释,金冠脱落御窑金砖之上,点染早已干涸的血迹。
手中所谓藏于正大光明牌匾后的密诏,是否是奸人伪造,他何尝辨不出?只不过妄图豪执一把,他的父皇王兄,竟真想将他置于死地。
“儿臣无话可说,也做不出什么解释,便遂了父皇心愿,自请废除儿臣太子之位,幽禁銮庭。”谢臻上身缓缓前倾,挺直的脊背早已没了往日半分傲然,他双手交叠,额头重重磕下,久久未曾抬起。
宣仁帝双手背在身后,再不多看他一眼,转身朝龙椅高位走去,他摆摆手,许久才开口。
“废太子谢臻,不遵祖训不法祖德,专擅威权,鸠聚党羽,谋害父兄,种种恶端,不可枚举。念其生母孝慈皇后仙驾已赴幽冥,于冥冥中护佑皇室天下,朕心凄然,剥去太子服制,幽禁銮庭,无召不得出。”
“儿臣,谢父皇!”谢臻跪伏着,只等宣仁帝离去,才起身。
他身躯摇晃不稳,眼前不知是血还是雪,长风跪于殿外,瞧见废太子的身影赶忙起身。
风雪骤停,谢臻立于乾清宫殿外。
“殿下!”长风快步向前,欲搀扶摇摇欲坠的废太子,未等上前,谢臻便虚虚抬手止住他的步伐。
黑金云纹蟒袍之上溅射点点猩红,沾染金丝云锦丝线绣成五爪蟒蛇,袖袍下一双手虚虚握着,指尖沾染猩红血迹。
这血,是他那三千精锐还是老师司马大将军亲率御林军的?
长风眼睫跳动,跟在谢臻身后,虚抬着的手始终不敢放于身侧。
京都传言,太子谢臻神志癫狂迷乱,于雪地漫步至御花园,站在西柳桥上瞧了许久,竟一头栽倒在湖中,人被捞上来时,已然失去神志意识,昏迷数月。
废太子狂妄自大,功名加持之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圣上宅心仁厚顾念先皇后旧情,不过废太子为宁王囚于銮庭。
废太子如此,是叫圣上心寒了。
谢臻昏迷数月,朝野上下太子党可谓惶恐不可终日,纵观醴朝上下无一人为废太子辩驳求轻。
昔日东宫太子殿下的金冠呈于宣仁帝面前,金冠滚落御窑金砖之上,摔落了上头镶嵌的九颗鸽血宝石,如今尚饰局精心修复后又呈于宣仁帝面前。
“常德,朕此番是否太不顾念父子情谊了?”宣仁帝执起那金冠,仿若废太子谢臻就立于他面前。
昔日东宫何等风光无限好,降生即为太子,又有文武英杰辅扶左右,五岁上书房十五岁征战寒江平叛,是这九五尊位的不二人选。
“陛下是天子,万乘之主,为江山社稷为庶民百姓,何人不可舍何人不可弃?”常德说完,久久不等宣仁帝发话,他意识说错了话,跪伏在地。
“舍弃?朕何时舍弃过谁?太子德行有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竟妄图谋逆取而代之!”常德俯伏在地一言不敢发。
谋逆?旁人不知,他这圣上身旁的贴身太监能不知晓?废太子忠君爱民,敬仰父兄爱护弟妹,从何谋逆?从何篡位?
“是……奴才不过没根儿的阉人,陛下苦心,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奴才妄议陛下,该死!”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不过为秦王为他自己为心中那尊荣权利,更为在宣太宗面前那可怜的自尊心。
太宗崩逝已然数十载,宣仁帝却仍逃不出父权此前在他身上的阴云,他一生又何尝不是在证明,他是最像宣太宗的。
可世人并非认同此,他的儿子,他的九皇子,最爱之人为他诞下的废太子,身上满是宣太宗的影子。
“宋晖在此?”
“回陛下,候在殿外了……”常德知晓,这命,暂且保住了。
“宣……”
常德领旨,尖嚎一声。
“宣,司马将军觐见!”
此番平定废太子谋逆的功臣司马将军宋晖,听殿内宣旨觐见,正衣冠扶腰间佩剑,上前谢恩。
皇庭四方三百里,不许带刀,司马大将军是例外。
“臣,领旨!”习武之人,常年在外领兵打仗,走路带起的风声,都裹挟着塞外风沙血雨。
见宋晖进殿,宣仁帝睨了一眼常德,常德快两步上前搀扶。
圣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当比圣上腹中的蛔虫还要会揣测圣心。
“不可。”宋晖撩袍单膝跪地,双手作揖。
“爱卿何必,朕此前就已免了你的礼。”他端坐龙椅,面上的笑意更甚。
论普天之下,谁人不爱权力尊荣?
满朝文武百官俯伏敬拜,天下万民高呼天子万岁,宋晖心中知晓,圣上最喜这般,将所有人的命脉牢牢攥与自己手中。
大权在握,不过如此。
“陛下是君,宋晖是臣,岂有不跪的道理?”宣仁帝听此,爽朗笑着。
宋晖立在殿前,余光之下是龙案之上的金冠。
那是他最得意的徒儿,醴朝废太子谢臻的金冠。
太子谋逆前夕,密探来报,他休书一封却始终晚一步,他的徒儿自幼聪敏,怎会不知这是陷阱?
无论废太子还是他,都不过陛下掌中之物罢了。
不愧是九五至尊,命他亲率御林军活捉他的爱徒,到底是在试探太子还是在试探他?
“废太子自跌落西柳河畔后一病不起,爱卿可去探望?”宋晖眸色一凛。
“陛下有旨,囚废太子于銮庭,谁人敢抗旨?”宋晖暗自叹气,陛下此番,是否有意也将他牵连进去。
“废太子自幼在你麾下习武,与爱卿共度时光比朕都要多上几分,爱卿也不必为那逆子伤怀。”宣仁帝起身,负手走下龙椅。
他打量宋晖面上神色,这两代老臣,先帝最信任最得意的护国大将,终是要折在他手中了。
“废太子谋逆,陛下能饶他一命已是陛下仁厚。”宋晖再无法开口,龙威之下,他怎敢妄言?
宣仁帝点点头,命常德置了茶水又赐座。
“爱卿之女,如今尚在南江?”宣仁帝落座,身形一顿,这才是陛下今日召见的本意。
“小女鹤之,自幼寄养南江外祖家,如今亦然。”此前宣仁帝几番提及将军府嫡女,宋晖总是四面八方找理由搪塞,他怎会不知陛下何意。
“爱卿此番回京劳苦,朕心怅然,准你接爱女回京共度些时日,也算弥补此前欠下的安年时光了。”这一席话,从宣仁帝口中说出来,那便是圣旨,此前他不过询问,宋晖尚且有回旋余地。
如今,便是再无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