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二人一路来到义阳县。进城之前,风五叔先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收起卜幡,换回了本门的道袍,又梳洗整理了发髻,对着河水照了照,这才进城。
离城笑道:“五叔,你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
风五叔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贫嘴,到家之后,不许没大没小、胡言乱语,知道了吗?”
“知道了,五叔,我是见你如此紧张,跟你开个玩笑。就快到家了,你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我离开义阳县已有三十三载,所谓近乡情更怯,想必说的便是如此吧。”
“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难到你不思念家人吗?”
“叹,一言难尽!”风五叔长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地道起了往事。
风五叔原本姓薛名义,字子顾。薛家世代官宦,前朝时,祖上曾出过一位帝师。他的曾祖父曾任本朝户部侍郎一职,因在一起贪渎案中受到牵连,后死在狱中。祖父年少丧父,跟着太祖母颠沛流离,尝尽了辛酸苦楚,却靠着勤奋苦读中了进士,后来做了怀州刺史。
受祖父影响,风五叔的父亲至小苦读,一心想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不想寒窗数载,却屡试不中,直到祖父去世也未能如愿,还是依靠薜家余荫,做了义阳县的县丞。父亲耿耿于怀,因此对膝下二子极为严苛,要求他们一定要考取功名,光耀家门。
风五叔是小娘所出,至小不爱读书,为父亲所厌弃。加之小娘出身寒微,在薜家没有地位,母子二人不受待见,生活艰难。风五叔十七岁那年,小娘病重,生命垂危,父亲竟不肯请大夫为之医治,以至阿娘病故。风五叔为此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家,此后再也没有回过家门。
天下怎会有如此薄情的父亲?离城想到自己的阿爹尽管更看重哥哥,却也是疼爱他的,对风五叔十分同情。他问:“那你后来怎么去了凤翎山?”
“当时,我一时气愤,便离家出走,投奔母亲远在西南的表亲,在路上遭遇了盗匪,被家师灵风散人所救,后来便拜他为师,入了山门,因在入室弟子中排行第五,便随家师姓风,名五顾。”五叔长叹了口气,道,“三十三年了,就算父亲离世,我也未能回来奔丧,如今回归,心中自有百般滋味。”
离城从前觉得五风叔长得有些可怜,不想他的身世也如此可怜,又问道:“五叔,你这位兄长怎么样?”
“兄长薜忠,字子期,大我两岁,至小聪明伶俐,又是大娘所生,在家的地位自然不同。他与我虽不亲厚,对我也从未打压欺凌。我到了凤翎山后,往家里寄过书信。父亲自然是不肯再认我这个儿子,倒是兄长回过几封信,后来又写信告知父亲亡故之事,要我回家奔丧。凤翎山到义阳县路途遥远,我那时仍然心怀愤懑,便没有回去。此后,我兄弟二人再没通过书信。”
“我阿娘常说,一家人之间没有隔夜仇,想必你的这位兄长是思念你了。”
风五叔摇了摇头:“前段时日,兄长忽然寄信给我,要我回义阳,说有事相商。我那时恰好要下山送拜帖,便想着回家看看。”
“那你还绕到京都去?”离城眼睛溜溜一转,笑道,“五叔,你莫不是有些怕你这位哥哥,不敢回家吧?”
“胡说。”风五叔被看穿了心思,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了两声,道,“好了,闲话莫说,进城吧。”
薜家位于城北大街的中央地段。但凡城镇,自来有南富北贵之说,义阳县城也不例外。薜宅的左右两边都是大门大户的宅院,从侧面望去,只见一排整齐的石狮子,倒也壮观。薜家大门正对雨帘巷——那是一条青石铺砌的小巷子,两侧是低矮的青瓦房,每逢下雨,屋檐滴水成片,因而得名。若是雨天敞开薜家大门,便能在院中坐观其景,也是美事一桩。
离城心想,风五叔看着简朴寒酸,竟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他平时性情寡淡,谨小慎微,没想到内在却是宁折不弯的刚烈男儿,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二人站在薜宅大门前,离城见五叔胸口处起伏不定,显然是在暗中吐纳以缓解紧张。他笑着上前敲了敲门,一个年轻的小厮开了门,神情木然地问他们找谁。
风五叔道:“烦劳通传你家老爷,就说子顾回来了。”
小厮一点也不好奇,冷冷了说了声“等着”,便关上了门。
“五叔,你家小厮好没礼貌。”
“罢了,少小离家,谁又识得子顾呢?”说着摇了摇头,神情颓然。
不一会儿,那小厮开了门,依旧是面无表情,冷冰冰地道:“进来吧。”
二人进了门,跟着小厮来到前厅。离城见一个五十岁左右、一脸清瘦的中年男人坐在太师椅上,穿了一身绿色绸缎缝制的厚棉服,头上戴着一顶鹿皮绒帽。那人的长相与风五叔有些神似,只是他眉目刚硬,面色峻朗,多了几分富贵傲人之姿,也多了几丝威严凉薄之气。
“你回来了?”薜忠盯着久别重逢的兄弟,上下打量了一番。兴许是嫌那身道袍碍眼,薜大老爷厌烦地皱起了眉头,冷笑了一声,“呵呵,还真成了个道士。”
“兄长。”风五叔低头行了礼,尴尬地立在原地,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坐吧。”薜忠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低声叹了口气,不知是厌烦还是有什么心事。
风五叔坐了下来,让离城也坐下,介绍道:“这是阿离,算我半个徒儿。”
离城起身行了一个礼,道:“离城向薜伯伯问安。”
薜忠“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头都没抬一下。
离城心想,五叔可千万别把他丢给这个凶巴巴的老头儿,不然自己往后的日子可就惨了。
薜忠道:“当初父亲过世,你也没回来,我还以为你今生都不会回来了。”
风五叔最怕提起这事,尴尬地摆动了一下身子,低声道:“兄长叫我回来,子顾自然不敢不从。”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兄弟俩就这么干坐了半响,好似没什么话要讲。
离城想起了哥哥,希望有一天相见不会是这般情形。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连喝了几盏茶,薜忠才道:“这次请你回来,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哦?”风五叔有些诧异,道,“子顾久居山门,远离红尘,无论是官场还是家宅之事,弟恐怕都帮不上什么忙。”见兄长脸色有些难看,忙道,“弟离家许久,对薜家毫无贡献,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弟必义不容辞。”
听到后面这番话,薜忠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道:“说来,这件事确是辟家的家事,也是一桩奇事。为了辟家的声誉,为兄一直不敢对外言说,也不好请不知底细的法师登门。我想你既然身在玄门,必然有些法子,这才写信给你,让你回来瞧瞧。”
风五叔望了一眼厅堂的四周,皱着眉道:“可是宅中闹鬼,还是有什么邪祟侵扰?”
薜忠沉思了片刻,好像不知从何说起,叫了一声:“来人哪。”不一会儿,那个开门的小厮走了进来,低头唤了声:“老爷。”
“青松,你去把公子带来。”
那名叫青松的小厮回了一句“是”,便面无表情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青松带了一个孱弱病态的书生进了大厅的门。
离城心中暗想,薜家人的长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皆是纤长身段,清瘦面容,眼眉垂得极低,法令纹路深刻,若是脾气好些,便生成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相,若是脾气差的,便是一脸刻薄的愁苦样。显然,薜公子的长相跟风五叔是一路的。
薜忠介绍道:“这是小儿薜科,乃家中独子。他的母亲沈氏去得早,这孩子八岁便没有了娘,如今三十一岁了。”又对儿子道,“科儿,这是你二叔,赶紧过来行礼问安。”
薜科一脸病容,神情有些呆滞,晃晃悠悠地走到风五叔面前,站稳之后,拱手行了一个大礼:“侄儿薜科拜过二叔,二叔安好。”声音有气无力。
风五叔连忙扶起薜科,右手刻意地握住了侄儿的手腕。薜科也不推脱,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任凭叔叔握着他的脉门。
薜忠道:“好了,科儿,你先回房歇着吧。”
薜科又向父亲行了一个礼,道:“孩儿还要去书房看书。”
“随你吧。”说罢朝青松挥了挥手,青松便搀着薜科离开了。
风五叔道:“科儿的身子像是不好。”
“科儿两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年初的时候又受了些惊吓,之后便是这样,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转。眼看又要到科考的日子,我真是发愁得紧。”
“兄长叫我回来可是为了侄儿的病?”风五叔皱着眉头,眯着眼道,“科儿脉象微弱,气血有亏,许是缠绵病榻已久,又见他神思恍惚,气若游丝,像是思虑过多所致。科儿虽体弱,我看着倒不像是邪祟冲撞所至,只要好生将养,总会好起来的。”
薜忠顿了顿,道:“我叫你回来,不是为了科儿。”
“那是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薜忠双手搭在膝上,低垂着头,面色严峻,还透着一丝无奈,想了片刻还是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