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至,祠堂内续上夜烛。
宿离在廊下以灵签与秋华相联,确认几人无事后,才稍显放心。回来时,老妪正从里屋出来,带着新烙好的饼,招呼他们来吃,又回屋抱出一床大花棉被,说是春寒料峭,叫他们晚上拿来盖。褚赋尘在一旁搭手,明知该帮忙,却又不知如何下手,不论问什么,都只答“是”“对”“好”。
跟个木桩子似的,不如不动。
玄门之中,自命清高的人实在太多,宿离见惯了、受得了,不代表阿婆受得了。她赶忙跑过去,从阿婆手中接过褥子,连声道谢,将厚厚的被褥铺在地上。左看右看,不见陆庚,忍不住问道:“陆道友去了何处?”
褚赋尘摇头,更是一言不发。
气氛愈发沉冷,宿离只觉这人生得冷淡,说话更冷,不是好相处的人。可偏偏此时,老妪又回里屋歇息,逼仄的祠堂中只剩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实在难捱。她干脆在角落盘腿,佯装诵经,又忍不住偷偷睁眼朝那处瞟。
少年取下佩剑,端整地盘膝坐下,闭目凝息,整个人被淡淡的白色光晕笼罩,与这山间古祠格格不入,倒真有些高山仰止之感。
只可惜玄门内有三成人都是这副模样,且修为越高,脸皮越僵,就像被修为死死箍住。
就算见得多,她也觉得慎得慌。
约莫过去一炷香,天色彻底暗沉。陆庚依旧迟迟不归,宿离有些着急,睁眼道:“陆道友为何还不归?这个时候出去,多危险。”
褚赋尘犹豫了一下,站起身,似是准备出去寻,门突然打开,陆庚从外头回来,肩上还扛着铲子。红衣如火,将祠堂中的尴尬扫空。他朝里张望一圈,懒懒笑道:“哟,怎么都呆着不说话?吵架了?”
宿离卸下千斤重担,语气略微嗔道,柔声道:“道友究竟去了何处,现在已经入夜,独自出行,太过危险,还是不要乱跑,大家一起,多少有照应。”
陆庚笑笑,随手将铁铲立在门边,半随口半认真道:“有宿姐姐这般惦记,我绝对不会出任何不测。”
褚赋尘轻咳一声,睁眼看来:“此行如何?”
陆庚摆手道:“快别说了,我还以为那片坟无人看管,结果刚挖开,就有人跳出来,拿锄头追了我一路。”
褚赋尘问:“是何人?”
陆庚:“是何人?不知道,像是个守墓的,应该是个凡人,没有灵力,我又不能真和他动手,结果他抡起锄头就来打我,我无法,只得被他追着跑。好在把他引开,我又偷偷再溜回去看,你猜怎么着,不出我所料,那片坟里的棺椁,全是空的。”
宿离后知后觉,想起他是去挖坟,有些后怕,道:“你可有受伤?”
“有啊!当然有,可疼死我了,”得了关心,陆庚笑呵呵地把手递过去。宿离听闻有人负伤,立刻伸手去乾坤袖中拿取药粉,回过头来,对着他的手左看右看,怎么也没找到他伤在何处。
褚赋尘斜眼看去,只一眼,冷声道:“多事。”
陆庚破口大笑,指了指虎口处,那里多了个半粒米大小的划伤,宿离恍然大悟,耳尖慢慢染上绯色,却也不恼,只掩了掩唇,还是认真地匀了些药粉给他,将药瓶收好。
陆庚擦去笑出的泪花,道:“抱歉抱歉,实在是太无趣,逗姐姐笑一笑。”
一抬头,正对上褚赋尘严厉的目光。陆庚一抖,他做错什么了吗?而后忍不住开始反思,他是不该对女孩子这般说话,确实有些不知轻重。
宿离默默摇头,对他的插科打诨混不在意,重归正题,思量道:“为何要设那么多空坟?前人尸体去哪了?会不会是山间地狭,所以启出来烧了?”
陆庚坐坐正,正儿八经道:“不大可能,就算是烧了,尸气一时半会儿是驱不散的,除非一两年里无人下葬。”
“确实奇怪。”
“不止如此,我顺便去周围串了个门,却发现个不寻常的事,”他将三人拉拢到一处,压低声才道,“这个村子,根本没有年轻人,别说年轻人,连个中年人也无,整个村都是老翁老妪。”
宿离点头:“这种情况,长久不办丧事,确实不大可能。”
“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今晚过后就知道了。”陆庚突然越过她的头顶,看到地上铺的褥子,眼睛一亮,“这褥子是阿嬷给的?”
宿离笑道:“没错,虽然入了春,但夜里依旧凉,阿婆知道我们守夜,匀了一床被子给我们。对了,还烙了饼,就等着你回来。”说罢,她看向褚赋尘。
褚赋尘缓缓从袖中拿出三个油纸包的干饼,陆庚接过,饼还冒着热气,看来是用灵力温着,一直没凉。
看不出来,这人还挺细心。
陆庚呵呵道:“不错不错,旁人外出历练都是受冻挨饿地吃苦,我们居然还有被子盖,有热食吃!”填了五脏庙,见褚赋尘半天不吭声,陆庚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肩膀,“既然只有一床被子,咋俩说什么也不能和女孩子挤去。那这样如何,我和褚掌门先值上半夜,宿离姐姐先去休息,等我俩熬不住,便换你来。”
本该如此,宿离点头应允。因着今夜还长,便早早歇下。
陆庚吹暗靠近被褥的两盏灯,见褚赋尘又在打坐修炼,忍不住拖了椅子,坐在他身旁,原是也想学他修炼修炼,但才坐半刻,便浑身难受,忍不住把腿盘在椅子上,又从椅子移到地上。
褚赋尘坐得稳如泰山,似是全然不受影响,陆庚戳戳他的胳膊,仍旧一动不动,陆庚更大了胆子,干脆靠近过去,撑着腮,细细观察。夜风从门缝见吹过,扬起他的头发,若有似无地拂过那张温玉般的脸。陆庚手痒,撩过几缕,放在掌心搓揉,理成三股,开始扎小辫玩,扎好一股,手一松,发丝全部弹开。懊恼一瞬,又揪起第二股,顺手用灵力将刚扎好的辫子末端扎牢,就这么编了五六束,脑中突然传来灵力传音:“住手。”
陆庚吓得一抖,哂笑道:“褚兄,原来你没封五感。”
褚赋尘仍旧阖着眸,以传音道:“在做什么?”
陆庚道:“今夜这么长,你光打坐,不陪我聊天,我总得自己寻些乐趣,打发打发时间,不然这漫漫长夜,我该怎么熬?”边说,边把刚编好的小辫全抛回他怀里,褚赋尘随手挡开,灵丝断开,才辫好的头发复又重归。
陆庚捶胸顿足,又无人在意,只得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褚兄,陪我聊会儿天嘛。”
“有话便说。”
陆庚凑身过去:“听闻世外之地长年风雪,从无暖阳,依照你的修为,中原的宗门怕是争着讨要,为何留在世外?”
“无甚区别。”
陆庚不死心,非要哄他接上话不可:“不如你同我讲讲虚怀山,我从未亲临,可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下回我若去,你可愿领我玩?”
褚赋尘沉默半晌:“没有,不愿。”
“为何啊?究竟为何?你若是来镜州,我必定亲自款待,办几十桌流水席那种,难道我去虚怀山,你连面都不愿与我见?”
“我同你,不相熟。”
陆庚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怎么就不相熟?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挚交亲朋,我与褚兄结缘于驿站浴桶,又并肩制敌,现在更是一同除祟,待会儿说不定还要睡一个被窝,这可是千年才修得的缘分,难道这还不算?”
即便是通过灵力传音,褚赋尘也颇有些咬牙切齿:“我、今、夜、不、睡。”
“那怎么行,我娘金口玉言,晚上不睡,会长不高。”
……
无人回应。
陆庚还当是自己学艺不精,灵力不济,又叫唤几声,褚赋尘烦道:“住嘴。”
见他松口,陆庚得寸进尺,凑到他身边:“你原来听到了吗,听到了为何不应我,褚兄,快起来同我唠嗑,你要是不应,我就一直叫你,褚兄褚兄褚兄褚兄褚兄——”
脑中传音被骤然掐断,褚赋尘睁眼,目光森寒,以口型忿道:“给我闭嘴。”
陆庚歪头浅笑。他这人性格如此,若是不理他,说不定过会儿就闭嘴了,但若真出言令他,他反而还非要说。他伸手,熟稔地搭靠过去:“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木的木头桩子,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你哪怕敷衍我两句呢,又没逼你当真。”
褚赋尘长吐一口气,扶开他的手,抽衣起身,换到离他极远的角落,继续打坐。
陆庚早习惯被人嫌,也无所谓,反正他这人向来自信,不同他交好,绝对是对方没眼光。
屋外传来一阵哨响。
声音刺耳尖利,如同寒鸦凄啼。
祠堂外飘来浓重的香火气,混着某种腐肉焚烧的焦臭。
宿离从被褥中直起身:“那东西来了是不是?”
陆庚猛地坐直身体,看向褚赋尘,对方也正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陆庚从地上弹起,缓缓移向门侧,挪到门缝前,虚眯着一只眼朝外瞅。
村道两旁,家家户户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然而,一个人影也没有。
甚至不见半丝灯光。
“不对劲,”陆庚摇了摇门板,门发出“簌簌”声,剧烈抖动。他又加重了力道,却依然怎么也打不开,他回头低声道,“有人从外上了锁。”
“退后。”褚赋尘抬手,化出一团法球,灵暴打出,在门上撞出一声巨响,门仍旧纹丝不动。
宿离双眼圆睁:“谁干的?”
陆庚摇头道:“暂未可知,先去叫醒阿嬷。”
很快,宿离惨白着脸回来,微弱的灯光照着她清丽的面容,声音都在发颤:“阿婆不在榻上,里屋空无一人。”
陆庚与褚赋尘对视一眼,朝里屋奔去。
果不其然,屋里空空荡荡,老妪早不见了身影。
宿离道:“此地根本没有旁门可走,我们三人都在正殿祠堂,阿婆是凡人,没可能在我们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陆庚恍然大悟:“暗道,屋内一定有暗道。”
褚赋尘点头以作认可。
屋内狭窄破旧,没几样家具,阿嬷年纪大,自然不能将暗道藏在柜子等重物之后。
相较之下,床榻虽极矮,精壮的青年必定过不去,但一个精瘦的老人若想钻进去,倒也不是不可。陆庚俯下身,朝榻下看去,漆黑一片,直起身:“劳驾,谁给我递盏灯。”
褚赋尘在他身旁半跪下,指尖亮起火光,陆庚笑笑,再度俯身,借着光,床下尘灰铺面,伸手进去敲了敲。
果然,床底有个木门。
宿离颤声:“阿婆为何要害我们?”
陆庚道:“未必是戕害,先探探再断言。”
陆庚点头附和:“此话不错,不如褚兄先请,上去替咱们探探路,若是遇到危险,传音给我,我们也好先逃一步。”
褚赋尘无言,只是几不可见地眼眸微抬,以灵力击碎那道暗门,侧身一跃而入,动作极利落,根本看不清。
陆庚叹气,怎能有人钻床底都能如此有风姿。不过,褚赋尘刚才翻白眼了是吧,他居然惹得他翻白眼了?哈哈哈哈,这气人的功力真是大涨。他强压着没笑出声,转头对宿离道:“宿姐姐,我先下去,待确定安全,再呼唤你下来。”
宿离点头,看向他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古怪:“陆道友,此行是去除祟,何故如此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