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木门跃下，落入暗道中。

道路狭窄，只以短木稍作支撑，没有半点灯光。

褚赋尘点亮指尖火在前开路，陆庚跟在他身后，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宿离突然道：“先别走，我们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陆庚扭过头，向她身后看去，坑道的角落里，确似有个人形。他轻拽褚赋尘的衣袖，示意他往那处照照。

火光勾画出一张苍老枯黄的面孔。

像被抽干所有血肉，干瘪枯瘦，两眼圆瞪，两个眼珠几乎爆出眼眶，神情扭曲，似是经历过极其深刻的痛苦，五官也像是被打乱后，再度融合于脸上，如同一滩腐烂的泥浆。

宿离吓得惊叫一声，待看清楚，喃喃道：“这是，阿婆？”

陆庚绕过于她，蹿到老妇身旁，伸手搭上脉门，又探她口鼻，摇头道：“已经没气了。”

宿离惊愕抽泣，双唇抽颤，似是再无法言语。褚赋尘倒还冷静，神情岿然不动，缓缓上前，附身半跪在他身侧，也仔细查看那尸体：“可看出死因为何？”

陆庚眉头紧锁：“不知道，褚兄，搭把手，先看看有无外伤，若是无，便是灵物邪祟所致。”

褚赋尘点头应允，二人一人抬头，一人扶脚，将老妪的尸身平放在地。宿离自他手中接过指尖火，继续引燃，手却还有些抖，火光忽明忽闪。陆庚柔声道：“若是害怕，转过身别看就是了。”

宿离赶忙摇头，手抖得更加厉害：“我不怕。”

陆庚已聚起一团灵力，从头顶探起，一路向下，直至脚底。并未发觉有什么伤，甚至连轻微的擦伤也无，更觉奇怪，吩咐褚赋尘将老妪翻过身，再查查后背。

然而尸体一翻，便露出一道巨大裂口。

从后脊处剖为两半，内里空空如也，体内的所有物件都被人生生摘去。陆庚陡然想起家乡沿岸那些鱼贩子，早晨菜市口给海货剖肚掏肠的场景。

宿离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指尖火随之熄灭，暗道中顿时一片漆黑。

她伸手按住陆庚，扶住他的肩膀，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话：“先别点灯，”而后把头埋进臂弯中，深喘两口气，“抱歉，抱歉，我有点晕，等会儿再看。”

褚赋尘身子动了动，似是想安抚，却又似不知如何下手，又放回去。

半晌，无人开口。

宿离终于如梦初醒，终于抬头，颤声开口：“这，这究竟是何物？”

褚赋尘道：“脊鬼。”

“脊鬼？为何从来没听过？”

陆庚解释道：“寻常死鬼会依照本能寻找肉身，若碰到无魂无魄的空尸，自然皆大欢喜，但通常这种一尸难寻，所以大部分会选择寄住活人体内。有些住在人耳，也就是耳中人，住在喉咙里的是喉鬼。”

“然后，从人体内汲取血肉，凑成一副新肉身。”

宿离惊道：“你为何知道？”

陆庚思考片刻：“怎么说呢，我师父经常带我们上山，也从不逼他们打坐，要修炼，都是直接把我们扔到山里，山里什么都有，抓得多，也就见得多。”

褚赋尘道：“那邪祟刚生出不久，应当还未成型，不会跑太远，现在肉身复体，应该还有救。”

陆庚拍去手上尘灰，扶着宿离起身：“宿姐姐，你若是害怕，不如回祠堂稍等片刻，带上我俩的灵签，倘若有什么意外，天亮以后，回宗门传信。”

宿离摇头：“这如何能行，我们一起，多一个人还多一份照应。”

陆庚无所谓地笑道：“只是万万分只一的概率，脊鬼而已，不算棘手，况且褚掌门修为颇高，不会有事，你先顾全自己，如有意外，随时联系。”

宿离终是妥协，带着阿婆的尸体回了祠堂。

陆庚长舒了一口气，活动活动筋骨：“走吧褚兄，今夜可热闹了。”

忽然，左侧温度升高，一具温暖的身体贴了上来。陆庚向来爱与人接触，也不觉得距离太亲近，直到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袖。力道很轻，虚触及他的指尖，没有任何其他意思。陆庚莫名看去，却见褚赋尘看着他处。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淡然开口：“无需害怕。”

陆庚有些无语：“你哪只眼睛见我怕？”

褚赋尘不答，牵着他的袖子朝前走。

陆庚由着他的动作，不得不跟上。看着他的后背，又看看他攥住自己袖子的手，心中升起一抹怪异，忍不住道：“不对劲，很不对劲。”

褚赋尘侧头：“有何不对？”

陆庚玩味地打量他：“从刚才起我就发现了，褚兄，你脸色似乎不大好。”

他眨眨眼：“难不成，你害怕？”

褚赋尘脚步微顿，偏头看向旁侧：“我没有。”

陆庚脑中涌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没有？那你松手呗，既然不怕，为何要抓着我？”

褚赋尘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

回想方才，陆庚更加确定，甚至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好笑。这个人，好像，有些可爱。想法一出，他便忍不住搭上褚赋尘的肩：“好啦，以后遇到前路不明，我不让你先跳行了吧，别怕了，等会儿遇到什么，哥哥一定挡在你前头。”

褚赋尘从齿间挤出三个字：“我不怕。”

陆庚叹气：“好，好，那我感觉有点怕行了吧，要不然，你直接牵着我得了，借我点胆量？”

褚赋尘黑了脸，扔掉他的袖子，径直往前走去。

陆庚没来由地心情愉悦，快步跟上。

暗道绵延漫长，约莫走了一炷香，终于看到出口。

陆庚先他一步，略微推开尽头的板门，探头出去左看右看，确认无人，随手拉过身后的人，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褚赋尘似是有些抗拒，却只是微颤一下。

意识到他的情绪后，一些细微的反应也变得合理起来。

陆庚忍俊不禁道：“掌门兄，我明白，在姑娘面前是需要些脸面。但其实害怕也没什么的，这些东西本来就可怕，只是我恰好不怕罢了。这回跟着我，以后遇到我怕的东西，你再换过来护着我呗。”

褚赋尘低着头，不发一言。陆庚也不好再劝，只好看向四周。

山坡上阴风阵阵，吹动去年的枯杆翻起波涛。

怪不得走了那么久，这是已经出村了。

而且这地方对他而言还挺熟，正是那片满是空棺的后山。

枯玉米杆暂时掩住二人的身型，也让他看不太清前方的情景。

褚赋尘突然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回拉住。

陆庚后知后觉，前边似乎有动静。

他隐去气息，拨开枯杆。

一团模糊血肉从枯杆丛里窜出，腥气扑鼻，是几根肋骨包裹着碎烂肚肠，像活物般蠕动。褚赋尘骤然收紧了手，死死攥住陆庚的手腕。陆庚吃痛，疼得呲牙咧嘴，绷住扭曲的脸，才将痛呼忍了下来。

痛痛痛痛。

他错了，他错了，他就不应该善心大发，同这人说那样的话。

那秽物似是察觉不到他们，径直从面前滚过，向坟群的方向而去。

待血肉粘黏的声音远去，褚赋尘才逐渐松弛。陆庚再压抑不住倒抽冷气，褚赋尘注意到他的脸色，连忙放了手，面上少有地看出慌乱：“我……”

陆庚赶紧挣脱出来，如获新生般地搓揉手腕，心疼地看着自己被掐出的青紫色痕迹，突然有种很想扇他的冲动。

天杀的，他是如此和蔼、如此与人为善的一个人，竟被逼着想扇人！

可见这人也是个人才。

“承认吧，小掌门，你就是害怕，”陆庚挤出一个冷笑，“求求我，我保护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