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引灵祭前夜,商成洲在犹豫了半晌后,终究脚步一转,走向了另一处毡帐。
掀开厚重的毡布,火晶微弱的光芒映着床榻上一个靠坐的身影,他听到脚步声,手指下意识搭上榻上的弯刀刀柄,似有所觉地转过了头。
明日的引灵祭,圣族大祭司自然是主祭人,而另一个重要的角色却是裘德勒。
他是自愿留下的勇士中唯一的幸存者,也将负责接引勇士的灵魂归乡,
虽有仙灵碧桃和孟淮泽在,裘德勒捡回一条命来,但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又拖了许久,终究未能保住左眼。
裘德勒独自一人在账内,脸上戴着天雅为他缝制的深色眼罩,留下的另一只淡金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入账的商成洲。
他过往那副桀骜不驯、尖酸刻薄的样子褪得一干二净,此刻沉默地注视着商成洲时,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颓然。
“思结诺?”他哑声唤道。
商成洲没说话,走到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抬手指了指他的左臂。
“好点了么?”商成洲决定先象征性地关心一下他的伤势。
谁能想到,曾经针锋相对的两人竟也有如此平和地坐下来说话的时候。
可哪里知道,在裘德勒开口前,自己指上的储物戒先亮起浅碧色的光来:“有我出手!还用担心吗!胳膊肯定还能保住的,就是估计没以往好使了……呜呜芳君干什么……”
商成洲正欲一手盖住戒指装作无事发生,粉绿色的光芒却已亮起,这次是芳君的声音:“失礼了,两位继续。”
商成洲:“……”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面上努力保持平静道:“好了便好。”
裘德勒垂着眼睛,目光静静地落在那枚储物戒上,低声道:“思结诺,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商成洲眉头微挑:“是么?”
“以前……你的魂是飘着的,像是……”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像是你有你的一方天地,只是偶尔探出个头来,与我们这些人见一见。”
商成洲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静静听着。
裘德勒的目光落回他脸上:“现在,好像不一样了……你连眼睛颜色都不遮了……你找到扎根的地方了么?”
这话直白得近乎冒犯,商成洲却并没有觉得不愉,他近乎心如止水般听着裘德勒的话,一时间脑子竟有些放空了。
若是以往裘德勒说这种话,他定然会冷着脸反问“关你屁事”,可如今他听着,却觉得这话轻飘飘的,什么都留不下。
而待他说完,他也只是平静地回道:“说这些做什么呢?我来寻你,是想问你明日的引灵祭,你可准备好了?”
一提到引灵祭,裘德勒身上那股刚凝起来的某种尖锐的东西突然消解了大半,他下意识撇过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于自嘲的苦笑。
“准备?有什么好准备的?”
“思结诺,我知你一向看不起我,但你不觉得让我去做这件事……很荒谬吗?”
他猛地攥紧榻边的弯刀,声音也低了下去:“凭什么是我站上去呢?又凭什么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我以前总觉得,我是阿爸的儿子,我会成为下一任首领。那既然如此,我合该留下来,为了部族而死,那我死了也甘愿。”
“可如今……我活了,他们死了……这算什么?”
商成洲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发白的指节,听着他略带痛苦和迷茫的声音在账内回荡着。
他知道裘德勒此刻的痛苦是真实的,这份对逝者的愧疚也是真实的。
可他也做不了什么,活着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需要他自己去扛起来,谁都替代不了。
片刻后,商成洲缓缓开口道:“赞达亚,他带着弟弟来大帐报信,自己却留下来抵挡怪物……你觉得他最想看到什么呢?”
未等裘德勒回答,他便自顾自说着:“他自然想让弟弟平安地长大,想让部族安宁。”
“而你救下了他的弟弟,裘德勒……人总要去想些自己做到了的事情,和将要做的事情,而不是那些自己没做到、或做不到的事情。”
裘德勒怔怔地看着他,商成洲起身准备离去,却在掀起帐帘的一瞬停下了脚步:“不是我让你去上祭坛的,是那些勇士们的遗族,他们希望由你来点燃圣火……你站在上面,就是替所有没能回来的兄弟们,再看一次他们拼死也要守护的东西,裘德勒。”
言罢,他便也懒得理会身后沉默不语的人,径直回了自己的帐子。
回到自己的毡帐,甫一掀帘,商成洲便见那抹霜白的身影正安静地靠着软榻,膝上摊着一卷书,便顿时觉得方才那轻飘飘的东西“咚”得一声落到了地上。
他快步上前,直接屈膝跪坐在了榻前,下巴往前一送毫不客气地搁在了齐染摊开的书页上,那颗蓬松的脑袋就这样蛮横地占据了齐染的所有视线。
“我今天,”商成洲侧头迎上那双灰蓝色的眸子,眨了眨眼,“竟然会与人讲道理了。”
“与你待久了,我竟然也能讲出这么大的道理了,太厉害了!”他忍不住惊叹道。
齐染垂眸看着他,浅淡的笑意在灰蓝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终是伸出手揉了揉这颗毛茸茸的脑袋。
“嗯,太厉害了。”
第二日。
圣湖查桑措宛如一枚巨大的蓝宝石,静静地躺在雪山脚下。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尽,湖面氤氲着些许薄雾,倒映着碧蓝的天。
祭坛设在湖畔一片开阔的平地上,由巨大的黑石垒砌而成。
祭坛四周扎就着五色的彩旗,在湖畔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圣族的族人们披着素色的毡袍,面色肃穆地围拢在祭坛下方。
大祭司身着厚重的毡袍,身上挂满了兽骨和宝石串成的珠链,面上换了张勾着金边的面具,露出的半张脸上也用金粉绘着繁复的祭纹。
他手持古朴的羊皮鼓,用圣族语念诵着古老的祷词,依着节奏落下鼓槌,发出低沉悠远的“咚——咚——”声响。
裘德勒站在祭坛最前方,左眼仍覆着那眼罩,仅存的淡金色眸子低垂着,紧盯着祭坛中央那堆垒起的木柴。
随着大祭司的祷词接近尾声,那些留守勇士的遗族们一一上前,他们捧着逝者留下的物品,安静地走向祭坛,轻轻放在了木柴堆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木柴堆上便散乱地堆满了些绣着名字的手帕、陈旧的衣物、磨损的护甲……都是些不起眼的物件,可它们摆在那处时,却仍带着鲜活无比的气息,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要取回的。
低低的抽泣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商成洲站在人群外围,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些被泪水模糊的脸庞,还有最前方裘德勒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颈。
在大祭司的唱诵下,裘德勒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接过一旁天雅递来的火把,一步步走到了柴堆前。
他摘下了天雅为他缝制的眼罩,露出了狰狞的疤痕和空洞的左眼,将那眼罩也一同丢入了那柴火堆内。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颤抖,稳稳地点燃了这捧圣火。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迅速吞噬了木柴,也吞噬了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的遗物。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袅袅升起,笔直地冲向湛蓝的天空,仿佛搭起了一条连接苍穹的归乡之路。
裘德勒将火把也一同丢入了火堆,转身面对台下的人群,左手握拳在前胸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大吼了一声:“决不忘记!”
那吼声在雪山和圣湖之间久久回荡,祭坛下,压抑的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商成洲看着火焰中扭曲消散的旧物们,看着裘德勒火光映照下的侧脸,看着那直冲天际的烟柱,突然意识到——
凡人,是真的很渺小的东西。
当灾厄猝不及防降临,在无能为力之时,便只能选择最愚蠢的办法,用血肉堆起一座城墙,用一部分人的牺牲,去换来更多人喘息的机会。而活下来的人,就会带着这一点点念想,走到他们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
不能犹豫了啊,商成洲恍然意识到。
就像齐染所说的,如果这即将到来的,是一场足以倾覆天地的灾难,而他们若早一步出发,也许还有机会在这滔天的巨浪里,为自己想保护的人建起一座小小的方舟。
即便他现在对未来全然茫然无措,总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肩上的东西越来越多,竟已无法回头了。
可是,有齐染嘛……有齐染在,那便总能有办法的。
他听着羊皮鼓沉郁的鼓点、大祭司悠远的唱诵和族人们压抑的哭泣,在五色彩旗投下的摇曳阴影中,静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这是圣族人的仪式,齐染没有来参加。商成洲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奔回了帐子,果然看到他蜷在软榻里,翻着从大祭司那边捎来的书。
听到掀帘的动静,他略带疑惑地侧头望来。
“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引灵祭结束了?”
商成洲抽出他手中的书,一眼扫过,又被这不知哪族语言的鬼画符震得眼前一晕,赶紧甩了甩脑袋,挨着他在榻边坐下:“齐染,你想去河陵国么?”
齐染眉梢微挑,沉默了一瞬,竟低低应了一句:“嗯。”
商成洲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完全没料到竟能得到如此直白肯定的一个答案,毕竟这人惯常喜欢兜着弯子表达自己的想法。
本也算笃定的他反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蹙起眉质问道:“……为何?就因为大祭司说的那番话?”
微凉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侧脸,轻轻扯了扯:“吃什么飞醋呢?”
“我想去河陵国,”霜白的睫羽微微颤动着,齐染的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道,“是因为四方天涧已破其二……确实极有可能是河陵国那方天涧出现了异动,才引来半面妖现世。”
“若那方天涧还能稳住,那这现世的安宁或许还能维系片刻,而若也随之崩塌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商成洲却也理解了他的未尽之言。
他轻叹一口气,腰身一扭便翻身躺在了齐染的腿上,随意挑起一缕白发在指尖打着弯。
“我想去河陵国,是因为圣族遭了半面妖的祸,我多少也想保护自己的族人,为牺牲的族人报仇。”
“齐染,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齐染低垂着眼眸,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额发:“也许……没有什么原因?”
“若能救下几人,便去救罢了。”他顿了顿,指尖沿着商成洲的侧脸轮廓缓缓滑下,最后屈起指节,用冰凉的指骨轻轻蹭了蹭他温热的唇角。
“况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虽觉得凡人活着的乐趣也就那么几样,目前却也没那么想死。”
商成洲微微张口,叼住了他的手指,齿尖在微硬的骨节上轻轻磨了磨。齐染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却未抽回,只垂眸看着他,眼底漾开一丝笑意:“别咬。”
商成洲叼着不放,却突然有些含混地吐出两个字:“安卡。”
“……什么?”齐染疑惑道。
“安卡,”商成洲松开口,舌尖在那处浅浅的牙印上飞快地舔过,“我为你取的名字。”
“在有些日子里,乌苏达山巅可以看到半空中垂落着蓝绿的光幕,山脊的积雪在那光幕下,会泛出如火焰般的蓝银色火彩,我们叫它安卡。”
他眨着一双鸳鸯眸,抬起手轻轻拂过面前人的侧脸:“……你是天上落下的光,是雪上燃起的火。”
齐染微微怔住,随即极轻地弯了下嘴角,顺势握住这只手,在他热烫的掌心落下一个微凉的吻。
“好……谢谢,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商成洲得意地哼笑一声,随即压低声音道:“那……我们悄悄走吧?就我们两个去河陵国,给阿保他们留下封信就好。”
“也好,让师兄他们留在草原,若实在保不住河陵国的天涧,这里或许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商成洲耳朵虽认真听着,神思却随着那双上下开合的唇飞到了天际。
他翻身搂住这人细瘦的腰,将脸狠狠埋进了他的腰腹处,闷闷地小声嘟囔着:“齐染……安卡。”
“我的,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