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早上,沉弥被睡在她旁边的女孩叫醒,那是一个非常胆怯的女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面黄肌瘦,枯燥发黄的头发下,一双明亮单纯的眼睛犹如夜晚的晨星闪烁。
沉弥揉了揉额角,从床铺上坐起来,看着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怎么了?”她声音还有些沙哑。
女孩缩了缩肩膀,小声道:“6013姐姐,起床时间到了……再晚一点,管理员会过来巡查的。”
沉弥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谢谢你叫我。”
女孩微微低头,像是没想到沉弥会认真道谢,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红晕。房间里其他人已经陆续起床,沉弥迅速整理好自己,余光始终瞥向门口,心里盘算着今天如何在丹恒面前进一步推进任务。
走出宿舍前,她偏头看了女孩一眼:“一起走吧?”
女孩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后悄悄跟上了她的步伐。
清晨的劳工营依旧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气味。沉弥走在前面,女生低着头紧跟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脚步声落在泥泞的小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等到快走到集合点时,沉弥才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会被问起自己的名字,她抿了抿唇,声音很轻:“……沙瓦蕾。”
“沙瓦蕾?”沉弥问。
沙瓦蕾点点头,又小声补充:“在荒星是绿洲的意思。”
沉弥微微挑眉,这名字倒是意外的好听,和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好名字。”她随口夸了一句,“我叫——沉弥,深沉的沉,弥散的弥。”
沙瓦蕾像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夸奖,耳根更红了些,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敢再接话。
等两人抵达矿场集合点时,沉弥很快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丹恒。他依旧穿着那套冷硬的管理员制服,笔直站在巡查队伍里,目光淡淡地扫视着聚集起来的劳工们,像是在确认人数。那双清冷的眼睛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停留一秒,但沉弥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自己。
沉弥站在人群中,余光时不时往丹恒那边瞥去,但又刻意表现得若无其事。
今天,丹恒似乎比平时更沉默,连例行的训话都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结束。他的神色里,似乎藏着一丝异样的凝重。
沉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不对劲,心里一紧。
而一旁的沙瓦蕾也发现了这一点,小声问她:“梅主管……是不是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沉弥低声回道:“可能是出事了。”
就在此时,另一名管理员走到丹恒身边,低语几句后,丹恒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冷淡:“把那边封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
沉弥心头一跳。
出事了……又是“失踪”事件吗?
来不及等她思考,她已经被重新扣上了枷锁,推进洞穴之中采矿了。
洞穴里幽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矿石碎屑和金属的气味。头顶的灯光微弱闪烁,像随时可能熄灭的海上灯塔,照不亮沉弥内心的方向。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枷锁,那冰冷的金属环牢牢扣住她的自由,也像是在提醒她,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由她掌控的。
沙瓦蕾紧紧跟在她身后,步伐小心翼翼,头上的安全帽因为太大,一路上歪歪斜斜,好几次差点滑下来。她一边走一边用手去扶,仿佛不是在戴帽子,而是在捧着一口锅。
沉弥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可笑意转瞬即逝。
沙瓦蕾的小脸脏兮兮的,被矿灰和汗水糊成了一片,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阴影里仍旧闪烁着,一如她初见时,单纯得让人心酸。
沉弥意识到,这顶“锅”一样的安全帽,也许是别人用剩下的,随手扔给她的。或许前任主人已经“失踪”了,又或者早已筋疲力尽,再也挖不出哪怕一颗矿石。
“你以前……一直都在这里采矿?”沉弥低声问道。
沙瓦蕾点点头:“是啊,从他们不要吕,只要矿石开始,我们就来了。”
“你家人呢?”沉弥继续问。
沙瓦蕾扶了扶帽子,语气很轻:“我没有家人。”
沉弥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
此刻,再多的安慰也显得苍白无力。
洞穴尽头的机械声越来越近,管理员的催促声也冷硬地落在耳边。沉弥知道,接下来,是一场关于生存的较量。
而她和沙瓦蕾,必须硬着头皮挖矿。挖累了,沉弥靠在矿洞边的一块岩石上,借着整理手套的动作,悄声问道:“沙瓦蕾,你是本地人吗?”
一旁的女孩抬起头,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枯黄的头发贴在脸颊边,唯有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湖水中唯一的一块鹅卵石。
“嗯。”沙瓦蕾轻声回答,嗓音带着一丝本地人独有的沙哑感。
沉弥犹豫了一下,又问:“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模糊,但她想探一探这个星球真正的模样。
沙瓦蕾蹲在矿洞的阴影里,手里握着一块未经打磨的矿石,像是握着一颗从地心剥离出的荒星心脏。
她轻声说道:“很久以前……大概十几年前吧,那时候荒星还是我们自己的。”
沉弥没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这里没有带枪的人,也没有外面的飞船。我们虽然过得辛苦,但山还在,河还在,地底下的矿脉也还没被挖空。”沙瓦蕾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温柔。
“然后有一天,天裂开了一道缝。”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厚重的岩层,“一艘大飞船从天上降下来,我们全都吓坏了……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天外来物,他们穿着光亮的衣服,带着各种奇怪的机器,告诉我们,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愿意跟我们做生意。”
沉弥微微皱眉:“生意?”
沙瓦蕾点头:“他们带来了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什么会自己发光的画面板、可以自动煮饭的锅、能把水变甜的糖剂……还有五颜六色的衣服、首饰、零食……”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荒星人哪见过这些,我们的日子一直是灰色的,大家对世界的了解都源自「老师」留下来的书,突如其来的花花世界让大家迷了眼。”
“他们说,我们只要拿吕去换,就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家。”
沉弥这才知道,原来荒星的货币叫吕。
“可是……”沙瓦蕾停顿了一下,眼神暗淡下来,“我们很快就发现,吕在他们那里越来越不值钱,到了后来,连一颗糖都买不起。”
“后来带枪的人告诉我们,如果想继续换东西,就必须拿矿石去。”
沉弥心头一震:“然后呢?”
“然后大家就开始挖矿。”沙瓦蕾低声道,声音像是一片飘落在岩壁上的尘埃,“一开始是挖地表的矿脉,后来山也被挖空了,再后来地底下的矿井越挖越深……他们说矿石能换东西,所以每个人都想多挖一点。”
她摊开掌心,那颗金色的矿石静静地躺在她苍白瘦弱的手上:“就像这样,我们以为只要挖得够多,生活就能变好。”
沉弥看着那块矿石,心里发冷。
“可后来我们才发现,东西越来越贵,矿石却越换越少。”沙瓦蕾抿紧唇角,喃喃道,“山没了,地也被掏空了……我们拼命挖矿,却再也换不回当初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
沉弥盯着她的手,觉得那块矿石像是一颗死寂的心脏,而它的主人正是这颗星球。
荒星的人从未想过,自己以为触碰到的美好事物,不过是一场别人用好奇和欲望打造起来的虚假幻梦。
沉弥的指尖微微发冷。
她看着那颗矿石,脑海里浮现出课本上的字句——资本殖民的惯用手法:先以虚幻的繁荣麻痹当地人,逐步控制经济命脉,用毫无价值的货币诱导他们投入全部资源,当一切资源枯竭时,再以垄断的手段让物价飞涨,将所有人逼入绝境。
这是标准的经济掠夺流程。
沉弥曾在历史书上见过无数次,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干涩:“你们……没有反抗吗?”
沙瓦蕾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反抗?”她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想多挖一点矿石,把东西换回来。”
沉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从没想过反抗。
因为在这场不对等的博弈中,他们甚至连“反抗”这两个字都从未真正理解过。
对于荒星的人来说,他们只是在努力挖矿,想换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而当矿石越来越少、换来的物资越来越贵时,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埋头挖得更深、更狠、更绝望。
沉弥意识到,这不仅是一场资源的掠夺,更是一场对希望的蚕食。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挖空了荒星的山,掏空了土地,也掏空了自己的未来。
而在这片枯竭的大地上,剩下的,只有矿井深处那冷冰冰的黑暗。
还有,一代又一代,无穷无尽的“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