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要的。”季念昭说,“我拿命也护住,谁许了他们的胆,敢在仙门的地盘撒狂?”
山间发了风。
大风卷过梨花树,山头被乌云裹个严实,半边天变成花青色,珠子样的雨滴砸到连绵,上头和下头很快连成珠帘玉幕。
树成了半个秃子,雨倒大起来。
那些雨落到季念昭的掌心,只是虚晃一枪,幻影从他的手掌渗入土壤。
身前身后的山道都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十五岁这一年,季洱刚拜入山门不久,一上来就做了首徒,激起千重浪。
把季洱立为首徒的不是闻子君,是祖师爷。
祖师爷那时候在闭关,不孤山众人都告诉季洱,仙门里最厉害的修士就是你的师父,他已经把你收为徒弟了。在你们俩连面都没见过的时候。
闻子君大多数时候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他和外门的新弟子们厮混。
外在有多风光,季念昭还记得当时的处境就有多艰难。
季念昭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面目更加年轻的自己,看着山道上那一群人逐渐靠近。
十五岁的小少年原本还在埋头走路,抬眸便瞧见了闻子君,赶紧侧身让路,闷道:“你先走。
闻子君背负剑,后面跟着一群不孤山的高阶修士。各个宽肩窄腰,衣冠飘然,端着剑目视前方,即便未撑伞,那雨也有意绕过他们,不愿意玷污了神人。
被那么多神仙人物簇拥在最中间的君子。
就是他爹。
季洱的神情却一片涣然,不仰头看这群人,又往旁边默默挪了半步。山道本来就不宽,季洱这么一挪,差点踩空掉下山坳。
闻子君扯住儿子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拽,把半个人都滚下去的季洱扯到自己胸前:“下次走路靠岩壁走。”
两个人的衣袖相碰,弟子袍和掌门袍交织在一起,季洱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谢谢掌门。”这声掌门他倒是说得很诚恳。
后面的一群仙人师叔们听见了,在那里捂嘴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得花枝招展:“小掌门,怎么不叫你爹作爹,他做梦也巴望着听到这一声,叫掌门,多生分。”
“以后让我们叫你掌门才好,你叫什么掌门。”
一众笑声羞得季洱双耳通红,手指掐进手心肉,也不敢再看人,一声不吭,穿过众人跑了。
“你这孩子胆子小。”他们对闻子君说。
“他不是胆小,是还在气头上,不想搭理我。”闻子君扭过头,给跑远的季洱头顶加了一层避雨的莲花罩,皱眉自语,“下雨怎么不撑伞?”
十五岁季洱没看见的一幕,后来的季念昭借着幻境看见了。
一瞬间转了两三个念头,最后只落到了唯一那一个。
也只能落到那一个。
人都已经不在了。
季念昭不想了,他没处想,没处可说这些事。
保持缄默许久的王春官突然发话:“启明还小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以为自己是匹小狼,龇牙咧嘴的,其实是只害怕受伤的小刺猬。”
“那时候他刚被赶出雍州,没有了家,多可怜呐。”
“那时候我也刚好只剩自己一个人。”
“云渡学宫就是我们两个的家。”
“......”
季念昭忽然回忆起先前王春官使过的一些术式。虽然不是他熟悉的,但很明显不孤山的招术对此有所继承。
“前辈是被窥梦符上的灵气唤醒的吗?”季念昭心里推演计算着外面天劫的进展,口上又重复了一遍,“不孤山的灵气。”
“是。”王春官干脆地承认,语气还带有几分赞赏,“长勺启明把你们教得很好,一些上古的招术,古来稀云渡都失传了,你们还保留着。我辨得出。”
季念昭目送背道而驰的一群仙人走远,径直拐向后山。
不孤山后山的长廊外有一株千年树龄的老银杏,枝干粗大,十人合抱粗的银杏树上刻满了弟子们数不清的吐槽,最显眼处的顶部刻着最沉痛的谩骂——
穷!
太穷。
不孤山穷得都要吃不起饭,旱厕环境过于恶劣,早知道当初换道去隔壁傀偶班。
十五岁的季洱正跷着二郎腿往树杈一躺,掏出小刀唰唰刻——“玄明子今天早课打喷嚏,喷了我一脸口水,诸位同门小友最近早课别坐第一排”。
至于闻子君,季洱歪头想了想,小刀塞回袖口里。
懒得刻了。他觉得某人的罪行罄竹难书。
刀尖突然被两指捏住。季洱转头,就见暴怒一双眼,玄明子胡须下压,眉心扭成张帕子:“我一直好奇这棵树上的诳语都是谁写的。不枉我时不时来走动,今天好歹让我逮住一个。”
“......”季洱沉静地盯着玄明子。
玄明子也回过神盯着季洱。
季洱的目光沉静如寒潭。
“......你不慌张吗?”玄明子有些费解。
季洱摇首。
“小混蛋。”玄明子骂,甩出木剑戳进泥地。
“捡起来。练!”
日头把季洱扎马步的影子烤得发蔫,几个扫地的内门弟子遥遥看见石阶上的两人,努嘴:“那位不就是掌门从凡间找回来的儿子。”
“他还没筑基吧。就已经是首徒了。”
“毕竟是掌门的儿子,小掌门......”
季洱的腕力陡然加重,剑气削铁成泥。
木剑劈到第三十式,季洱咬牙问:“能不能走?”
玄明子问:“刚才两个弟子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玄明子:“知道就好,继续练。”
日头西沉时分,山风掠过季洱汗湿的后颈,他踉跄半步,龇牙咧嘴地抬高胳膊,剑锋忽然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
“胳膊这里弯得不对,还要再往上抬高几分。”玄明子收回灵气,“今天先到这里,明天这个时辰继续来。”
季洱索性手一松,把剑一扔,连摆手:“不练了。”
玄明子板着脸:“不练也得练。”
季念昭安静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眼底的愁绪渐渐被笑意冲淡,心中逐渐安定。
许久没出声的王春官终于再次发话: “不孤山很好。他们待你很好。”
“是很好。那么好的不孤山,我不会让鬼魔侵占。”季念昭沉吟片刻,趁机问他:“你如果真的是王春官,那么外面的那位又是谁?”
“外面的那个啊,是涂山慈假扮的。”
“他想借着你师父的劫雷飞升。”王春官说,“他才是那座坟墓下真正埋着的人。”
“那你呢?”季念昭问,“古来稀云渡一直以来供奉的是他?你又被埋在哪里?”
“我的尸骨在不孤山啊。”
王春官笑笑。
“长勺启明没有和你们说过吗?他偷偷跑去雍州背回了我的尸体,然后埋进了这处坟茔。”
他指着两个人脚下那块破旧的小石碑:“然后长勺启明只用六个字就讲完了我这一生。”
“不是一代宗师。”
“是毁誉笑过而已。”
在长川骨窟爆发之前,人间和幽冥两界本来有很多正常的出入口。
季念昭知晓不孤山的后山就有一道禁制,一般没有人会主动招惹。禁制的另一端就是幽冥黑海,想来祖师爷是把王春官埋在了这里面。
与此同时的幻境之外,第一道劫雷令天地为之色变。
闷雷在云层间流窜,一条条紫白的雷龙穿云吐雾,大小的山头上此时都停泊着修士,全都屏息仰头看向天空。
尘世的灵气越来越稀薄,梦寐以求的终点就在眼前,很多人目露或艳羡或贪婪,连身处危险也顾不上。
哪怕那雷光是一道劈下来,就胜过他们此生经历过的所有痛楚,他们巴不得劈下来,劈成骨头渣也要沐浴在圣光下!
几个不孤山的长老祭出各自的法器飞向半空,揣袖睥睨着底下的大洪水。方才还被劫难搅浑的天地,因为这震动天地的云雷,就像被人撕破的黑练,一片刺目的亮堂。
“你们不孤山今次之后,怕是要位极仙门了。”周堂主酸溜溜地说,傀偶班的黑白袍在狂风中烈烈翻飞。
“有一个飞升的仙人,以后登门求道的凡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们道观那破落门槛都得被踏烂。”
无邪在旁边听着,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嚯,周堂主越说越酸了。
但不孤山众人此刻没有功夫搭理周堂主,因为局势远不如旁人想象得那么明朗。
幻境里。
季念昭还在和王春官对峙。
“涂山慈在外面对付祖师爷,你把我拘在这里对付我?”季念昭说,“我的实力远不如各宗掌门人,你花心思在我身上,没必要。”
“祖师爷不愿意理你,你想通过我的记忆再看一看祖师爷?”季念昭如是猜测。
王春官不置可否,笑了笑:“你用窥梦符窥视我和长勺启明从前的记忆,知道了我们全部的过往。难道以为我会隐瞒你什么吗?我知道的一切,已经全都交代了。”
“上一次的大浩劫,就是你和涂山慈为了飞升招来的。”季念昭说,“绝地天通,你们的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失败一次还不够吗?”
王春官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夏朝的时候,根本没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大浩劫。”
季念昭蹙眉:“?”
“古籍里的大浩劫是我亲自加进去的,只是为了规劝那些动了歪心思的后人,这个靠欺骗功德飞升的路数根本行不通。”
“这个尘世从未真正遇到过像长川这样的乱世。”
“而且三灾八难这个阵法压根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不可能打破地天之间的通道。你方才在外面可否注意到了,不管是火劫水劫还是风劫,其实都只是在仙门的地盘肆虐,只是攻击那一小部分修士而已。再大范围的城池,根本不受影响。”
“哪怕借助了长川骨窟的力量,这就是涂山慈能力的极限。”
“涂山慈真正的目的,只有飞升一个,其他都是骗你们的。什么为了尘世,什么匡扶天下,他只是想让你师父相信,然后把雷劫让给他。”
季念昭:“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和涂山慈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我可以帮助你封印长川骨窟。”
王春官告诉季念昭:“长川是幽冥界的破口,但这个破口存在的时间太长,要把逃出来的鬼魔全部塞回去短期之类没有办法做到,但沧浪海下这道黑水的入口则不一样,可以让鬼魔们顺着水流,一路被冲回去。”
季念昭:“怎么才能让它们全部被冲回去。”
王春官:“让长川的沙漠重新变为大湖,但这需要足够多的力量,没有人可以靠自身汇集到这股力量,只能靠天地。”
“而要想要利用天地间的力量,就要顺道而为。”
王春官问季念昭:“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这是要与他论道?
在这个地方?
季念昭袖手拈来:“自古以来求道者都是在不断寻求超脱,斩断凡俗,克制七情六欲,离于形物,自然也离于欲望。再或者有对天下大贡献者,也可免去心性磨砺过程中的痛苦,得道成仙。”
“嗯,你说的是仙道。那么儒道呢?”
季念昭微一偏头:“那是凡人走的路,但只能走到前半截,距离真正的道还有一段距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多在安于现状,治江山的法门。”
“那么佛道呢?”
季念昭如实交代:“我没读过多少佛家典籍,但佛言空,和仙道是相合的,也是对于灵府清净,内中空空,超尘脱俗的追求。”
“那么大禹的道呢?”
季念昭:“大禹走的是圣人道,那是在绝地天通之前,这条道现在已经被堵死了。”
“伏羲氏得道,以袭气母。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冯夷得之,以游大川。黄帝得之,以登云天。”王春官的声音含笑,”你可以说说他们的道是什么吗?”
季念昭:“......”
他内心斟酌了一下,才勉强开口:“这些仙人有的已经飞升上界,有的选择留在尘俗主导国祚,有的与天地合一,有的倒是选择做个清闲散人,逍遥快活去了。他们道的境界有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