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瓷白的汤盅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水,汤水却都已成糊状,散发着食物饭香的黄绿色,这气味一股脑冲进他鼻里。
盅里煮了一只蟾.蜍。为什么说是“蟾.蜍”而不是蛙肉或其他呢,只因这只蟾.蜍可谓原汁原味上桌,背上密集的疙瘩,沾着毒汁,大大小小的脓疮和深绿色的皮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蟾.蜍被煮得有点发胀,四肢展开,浮在黄绿水上,有的地方皮煮裂了,露出底下白肉,汤上还撒了几颗葱花。
谢尘钰敢肯定,他们绝对没有去内脏。
“谁家吃蟾.蜍的?”谢尘钰把筷子一摔,暗自庆幸下手不快,及时止损。
阮冰轮此刻已吞了一大口饭并另一盘小菜,筷子进嘴,面露难色。
菜倒是正常的菜,只是嘴里总是嚼到许多硬砂石。
他同样一口呕了出来。
“呸——呸——你们店怎么做的菜?”
谢尘钰一拍桌案,冷脸吼一声。
男人踱过来,把几人桌上的菜仔细看了一遍,也是当即发了火:“做蛙不剥皮,这小二,今天是耍什么混账!诚心要赶走我的客人!诸位,一定是小二糊涂了,你们且等我再去后厨做一锅。”
他话刚说完,那头小二又端一盏瓷碗走来:“饭好了,几位客官可以......咦,原来几位已经吃上了?”
季念昭三个面面相觑。
谢尘钰问他:“这饭不是你们店做的?”
小二面露难色。
男人也是面上骇然,结巴道:“怎么会?不是你?当真不是你?”
小二摇头,答道:“不是不是,谁家会做这样一桌菜。”
季念昭但笑不语。
刚刚男人说话间,称说这只蟾.蜍是没剥皮的蛙。
这般指鹿为马的伎俩——心知男人绝非表面上那样良善。鬼知道小二和这老板是不是两个人眼神一对视,心中一合计,开始唱双簧。
不过也不打紧,这样撒谎,不一定是想图财害命,但必没有表面那样老实,是个奸商无疑了。
一番搅合下来,谢尘钰算是有了阴影,没了胃口。阮冰轮也不愿再吃,找个由头上了楼。倒是季念昭一脸如常,悠哉让小二撤了原先那桌,换上新菜,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师尊不怕毒?”见他吃得香,谢尘钰面上一阵青白,复杂开口。
“使诈嘛——使过第一次,难得有第二次。拆穿过的戏码复用,两方都落得难堪不是?你不吃?”季念昭问。
谢尘钰摇头,侧过身不去看桌上的菜。他简直自作自受,要不是这副手铐绑着两人,也不至于强忍恶心,硬生生等着季念昭慢悠悠吃完大半桌菜。
吃过了饭,两人再左手绊右手,拉拉扯扯洗漱一番,坐回房间内。
子夜,温度降下去。
雾气渐渐从一条又一条空无人烟的瓦房小巷间漫过来。
黑寂的天在下小雨,连绵无声。
谢尘钰看着床榻上的季念昭,陷入沉默。
季念昭半眯着眼,时辰已深,他斜睨谢尘钰道:“上来啊——”
男冠清俊风雅,衣袍半散,露出寸缕劲瘦腰肢,乌发也在床榻间随意四散开,一副任君采撷,任君羞辱的浪.荡样。
简直、简直!谢尘钰觉得鼻尖一热,又赶紧打住自己这样的想法。
那是他师尊,不可不尊敬,不可随意妄自揣度!
太子殿下又赶紧心头狂念一通道家清心寡欲诀,将内腔燃烧的旺火压下。
谢尘钰一直干站在原地,季念昭却是不满意了。
他晃了晃左手腕的铐链,催促道:“快上床。你不睡过来,我手得一直这样挂你身上。要不你就给我解开。”
怕季念昭从他身上搜到钥匙跑了,谢尘钰压根就没带钥匙,垂眼看那人仿若无骨,又懒散往床里挤了挤,给他腾出位置。
两个大男人,怂个屁!谢尘钰慌张一咬牙,也爬上床。
他直挺挺板着身子,陷在柔软被褥里,被迫嗅闻季念昭身上雪松般清冽的体香,腹中不知为何积聚出一股热流。
这对于一个正处在发育期的十几岁少年而言属实正常,但谢尘钰哪里体会过这些。
躺了几刻钟,越发烧得慌。季念昭已然熟睡,一只手随意搭过来,正好轻放在他胸膛。
太子殿下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掀开他手,一骨碌滚下了床。
他这一滚不要紧,因着手腕上的铐链,居然还把睡得正香的季念昭一道拽下了床。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在地板上跌成一团。
楼板颤了颤,好大一声轰鸣。
“你驴踢脑袋的干嘛?”季念昭还没从睡意脱离,也不分眼前人是谁,开骂。
谢尘钰摔得脊梁骨刺痛,本身火气也大。他也不分青红皂白,嚣张跋扈道:“不想睡——住不惯这种店。起来,随我去镇子里除魔。”
季念昭稍微清醒了一些,嘟囔:“要真有魔物,整座村子都应该在它的狩猎范围内,哪里轮得到你挨个去找。”
他揉着眼,目光清明了很多,这才看清同自己一道坐在地板上的少年。
谢尘钰不知所措坐在那,眼睛四处乱瞟,却只游走在地板上。双颊红得不自然,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局促的手因为链子又挪不开。
季念昭笑了下,勾起唇,突然玩心大发。
“哦——你、害羞了?”季念昭凑近谢尘钰鼻尖,用食指撩起他耳畔一缕发丝。他不仅撩,还颇显暧昧旖旎地将其在指上转了转,缠绕在一团。
满意地看着谢尘钰彻底失守,腾地后退又逃不开的惊慌失措模样,就像哪家被流氓调戏了的小娘子。季念昭拍了拍小太子肩膀:“小雏鸡,幼稚。”
“你才幼稚。我哪里幼稚?!”谢尘钰脸胀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两个人互相对呛几句。
安静下来。
接踵而来的是沙沙雨声合着此起彼伏的蛙鸣。
他们一通情绪激动的对骂,都全无了睡意,干脆走到窗边,往下看。
湖中密麻高大的莲叶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天边的黑幕下。近处有个小亭,亭子周围被莲花丛包围,外面雨势渐大,水柱顺着亭檐的瓦隙往下落。
天幕没有光。民镇的巷间,每一家街衙下都挂着一盏明灭摇曳的红灯笼。烛火一簇接一簇,黑红相间。
房门被敲了三下。
季念昭、谢尘钰对视一眼,打开了门。
门后露出老板娘那张有些褶子的笑脸。她手上抱着一些褥子,左手还端一叠小点。
“哎吆,快,接着。可重死我了。”老板娘抹了抹额角不存在的汗,大口喘气:“客官刚刚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听好大一声动响......”
“没事。”谢尘钰当即接话,直接打断。
“哦、哦,好。”老板娘也没往房里望,手插腰,直接将褥子塞进了季念昭怀里。
“夜里镇上下雨,怕你们着凉。还有这盘点心,我收拾碗筷时见你们没吃饭,多少垫点肚子。”
老板娘见这两人拉扯并排站在门口,不由奇怪多看两眼,注意到了他们手间的铐链,但也没多问。
季念昭笑着接过褥子:“多谢,只是一盘点心还是不管饱,可否让我们去厨房自己做碗面。”
“哦,我领你们去吧。”老板娘满脸热情,搓了搓手。
三人穿过了小店内一节木廊,直到尽头一间黑屋。
“就是这里了。”老板娘将手中照路的蜡烛递给两人,打个呵欠:“客官尽管先用着,我先回房睡了。”
“好。”季念昭笑着目送她离去。
再转身,目光冷下来。
“我不饿。”谢尘钰小声冲他耳语,“你不用为我煮面。”
哪想,季念昭一脸自然:“我知你不饿,也没打算给你煮面。”
谢尘钰噎住。
季念昭却没空照顾谢尘钰的情绪,掏出一方罗盘,接了几滴雨水,罗盘指针剧烈晃动。这是一种名为引魂的仙器,指针所指,即鬼魔所在。
季念昭收了罗盘,面上正色:“小心些......这雨水里裹着邪祟气息,淋上一场算是好的,只是被吸了一点阳气,最差不过半月倒霉运。但雨水只是把戏之一。这间厨房,邪气最重。”
他说着,踱步进了厨房,将灯烛往屋内一探。
对上一只人面蛙身的怪物。
那怪物轻轻笑着,被一只铁钩子捅穿背部,吊在灶台上。手脚如蛙一样往四角张开,分开的五指还有蹼相连,眼珠正一眨不眨看着季念昭。
烛火投落的光拉长怪物的影子,在砖壁投落巨大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