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寒回来道:“主上,已经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了。”
“整个鹿潭县三十万人,就是一个一个的查,也不要遗漏一个。”
“是。”
木寒揖手正欲离开,藤原冷眸落在他滴水的衣衫上,道:“去换身干衣服吧。”
木寒重重地揖手。
大雨过后,天色并未转晴,苍白而淡漠的天空令人压抑。
藤原似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再未笑过,亦不怎么说话。他将天素的画像挂在架子上,立在他跟前。
伸手,触摸画中人物的脸。
他一向爱护她,不让她有一丝不悦。对她百依百顺,对她相敬如宾。
她喜欢喝汤,他便日日命人给她熬不同的汤药。
她身子极弱,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
她的面色总是有些苍白,却不喜化妆。
她总是那么素雅,淡然。她笑得很少,偶尔浅浅的笑,都能把他的心融化。
她喜欢穿浅色的衣衫。
可是,离开的时候,她除了身上穿的那件底衣,一件衣衫都未带走。
藤原的目光散漫,捧着画轴,脸轻轻蹭着画中人物的脸。眼前浮现她的种种,他低泣道:“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抛下我?”
他不是没担心过她离开,却从未想到她以这种方式离开。
黄昏时,天色终于转晴,柔软的斜阳把天空映照成暖红。斜阳与庙宇内的经幡交相辉映,真真是极好看的。
泪从藤原眼角滑落,他喃喃道:“若是你没走,此时,我便将为你准备的解药都给你。”
藤原又从袖中掏出那缕发丝,发丝与他的交缠在一起,用红绳子绑起来。他问过喜娘,这发丝确实是从她头上剪下来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你既与我结发,为何不肯与我拜堂成亲?
东瀛传统的婚礼上原不是穿红色的,但他为了满足她,所有的都可以改。可为何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晚风带着一阵阵湿溽,送不来一丁点暖意。东躲西藏的天素已十分疲累,天朗问:“姐,你没事吧?”
“没事。”她实在需要休息,已经撑不住了。
天色暗了下来。天朗为天素把脉,面色上更添了三分愁容。
天素需要喝药,再这么下去,便是油尽灯枯。天朗为天素装扮了一番准备找个人家借厨房用用,奈何到处有军士把守,挨家挨户搜查。进出都有男女检查面容,还要检查包裹。此时,那些老百姓谁敢收留陌生人呢?
天素在马车内靠着。
雨后的天还是冷的,在马车里睡一晚定然会感风寒。
天素道:“找处茅屋先避一避,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出城。”
天朗对东瀛极其熟悉,他道:“姐,我们先去神庙里,前边雪山下有处废弃的庙宇,白天的时候他们定然派人去查过,此时想必不会再查了。”
天素轻轻嗯了一声,便昏迷过去。天朗无法,只得赶着马车往雪山而去。
幸而一路避开巡查的官兵,二人顺利到达雪山脚下的神庙。
神庙围墙已坍圮,蔓草从墙体中穿凿生长,青苔蔓延至台阶。
门口的石阶踩得倒算光滑。
天朗扶着天素,敲门用东瀛话询问是否可以收留。神庙中尚有僧人,几个老僧大概老眼昏蒙,也不甚清楚外头发生了何事,只知道白天几回武士来搜查什么。原先他这里有些避难的人,见武士来搜几回,纷纷逃生去了。
几个小僧人穿着破烂的褂子,面黄肌瘦,见衣衫褴褛的天朗,也不意外。天朗之前就与天素讲过,在东瀛,出家也是要讲门第的,且僧人可以婚娶。不过此处庙宇,是最落魄的乞丐庙,原先都是乞丐聚集,后来才出家的。
也无怪神庙会废弃。他们几人待在这里,其实和乞丐没有什么区别。但说是僧人,终归还是要受些尊敬的。
枯瘦的老僧人见两位年轻的少年过来,又见天素昏迷,忙忙地在神龛前铺好蒲团。
天朗扶着天素入内,对着巍峨的神像拜了两拜。
老僧人见天素昏迷着,问道:“这位公子是何情况?”
天朗用东瀛语道:“我与兄长来京都寻亲的,兄长身体不好,也不会说话,今日淋了雨,病又发了,我们手上没钱去客栈,叨扰了。”
老僧人是看出来那人气息微弱,微微皱眉,念了句我佛慈悲,又无奈摇头。
他端着两只缺口的瓷碗过来,道:“我这里有些米汤,先给你二人打些来。”
“有劳。”
天朗又低声与天素道:“这里有炉子,我们可以借来熬药。”
灰狼在外巡查着,随时警惕。
天素在一旁的草垫子上睡着。
天朗给天素喂了两碗米汤,便开始熬药。须臾整个神庙都被浓重的药味萦绕。
天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奈何庙中已无粮食。老僧人只当是那人常年多病,身上一直带着药,故而未多想,只与一个瘦弱的小和尚道:“阿布,去化些斋饭来给二位施主。”
小和尚应了声,拿着碗便出去了。老和尚跟上前又耳语了几句,天朗看见,心头略微有些不安。怕就怕,他们给藤原通风报信。
神庙破旧,门槛已经腐朽,窗户七零八落,唯独神龛完好,神像高高在上,庄严巍峨。
天朗身上其实是有银两的,却不好让那小和尚去买东西,否则会叫人察觉。
老和尚过来帮忙,他道:“熬药要用文火,火力太猛,药效就散发了。”
天朗微微点头。
时夜色渐深,小和尚拿着钵盂出去化斋,到处都是军士,他踏着坑坑洼洼的水,在街巷中穿梭着。
因为太瘦弱,对面疾驰而来的马车溅了他满身水,他又踉跄爬起来,端着钵盂继续走。
马车上的人是藤原,藤原撩开车帘,见小沙弥在化缘,心想,这么晚了,还在到处化缘,这人生天地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藤原有些茫然,忽而眼神一凛,他向窗外道:“木寒,鹿潭方圆百里内的各寺庙可派人去搜了。”
“启禀大人,都去过。”
“去把刚才的小沙弥找过来。”
“是……”
“不,去跟着他。”藤原马上道。
木寒领了命,着人去跟着小沙弥。
只见瘦弱的小沙弥挨家挨户的敲门,因四处戒严,大家都很惧怕敲门的人,却不得不打开门,见是穿着破衣衫的沙弥,毫不犹豫地轰了出来。
最后到了一位老伯家,老伯给了饭菜,问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化缘,沙弥说寺庙里有个病人,身体很虚弱,流落到京都找亲人,没盘缠,又淋了雨,病发了。
木寒听到这话,忙去禀告了藤原,道:“那沙弥说庙里来了一位病人,说是去京都寻亲,没有盘缠,淋了雨,发了病。”
藤原瞳孔微缩,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手紧紧握着衣衫,那极好的绡纱都握出褶子。
“可知是哪家寺庙的僧人?”
“尚不知。”
藤原咬了咬嘴唇,鼻头微红,他道:“跟着他,不要打草惊蛇。”
小沙弥抱着一碗饭菜,小心翼翼的,他很馋,凑在饭香上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端好,加快步子往寺庙里去。
到处戒严,夜间街道上了无人影。藤原下了马车,亲自跟着。木寒躲在暗处,查访着动静。
天又落起雨来,小沙弥怕菜饭凉了没法吃,又加快了步子,哪知因太过心急,不小心踩空了一个台阶,整碗饭都洒在地上,小沙弥唔唔直哭。
打在他身上的雨忽然停住,藤原的伞遮过来,他扶起小沙弥,温声道:“别哭,我带你去买吃的。”
小沙弥揉着眼睛,仰头看见藤原,顾不得鼻涕流下,他拿袖子擦去鼻涕哽咽道:“现在天晚了,没有地方卖吃的。”
“你是哪个庙里的,我回家着人送吃的来,好不好。”藤原轻声细语的。
小沙弥揉开眼,才看到面前这人恍若神仙,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生得如此好看的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只能跪下道:“大人,你给碗饭吃吧,庙里来了位身体虚弱的少年,病发了,好像快要死了。师父说,化碗好的斋饭,送他最后一程。”
一阵冰凉从藤原的手心蔓延进身体。他蹲下来,柔声道:“我已经着人回家给你打饭了,你带我去看看那位少年好不好,说不定我能救他。”
沙弥告诉他,那人似乎许久没进食,面上毫无血色,是个哑巴。
沙弥告诉他,她身边还有个弟弟……
弟弟……
藤原在想这个弟弟是谁,天素这几个月,在府里未与任何人接触,更不说通消息,所以,这个弟弟到底是谁?
会不会是千秀的人?
不对。
又或者,庙里的那个垂死的少年,并不是天素。
他太心急了,看他不愿意放弃哪怕一丁点希望。藤原牵着小沙弥,往雪山的寺庙里去。他不敢派太多人过去,若真的是她,得知有人过来,又要东躲西藏,她的身体定然撑不住。
藤原的心内满是苦涩,在某个时刻,他甚至想放她走算了,这样处处是关卡,她躲避追查要耗费许多精力。可他又想,他放她走,那谁来解救他?他如疯如魔,如痴如狂,谁来解救呢?
她不愿意嫁给他,竟在他的婚宴上逃走,他太痛太恨,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树叶上的雨滴落在伞面,声音沉闷。
半路上,木寒提了一个大食盒过来,藤原接过,便让木寒退下。
他要一个人去,去把她带回来。
到了雪山的寺庙,庙门前牌匾上写着“广济寺”三个字,墨迹被陈年的雨水清洗得只剩下木匾的凿痕深处的印记,又被斑驳的青苔所覆盖。
藤原提着食盒入内,不过片刻便闻道一阵浓浓的药味。那药和天素每日喝的药味是一样的。他曾亲自给天素熬药,味道太熟悉。
藤原向里走,只见几个老僧在吟唱。
见藤原过来,都微微低头示意,继续吟唱着经书,这是超度亡灵的经书。
藤原没有说话,小沙弥道:“师父,这位施主给病人送饭过来了,说是病人的亲人。”
老僧人终于抬眼望了望藤原,俯身道:“施主节哀。那位病重的公子已经死了,他的弟弟正将他拖去西陵了。”
西陵是乱葬岗。藤原感觉心在抽痛。
老僧人又道:“施主赶过去,或许还能遇见亡者的生魂。”
藤原流下眼泪,生魂,她怕是死也不要与他相见。
他向寺庙内揖手,便飞快出去,让木寒派顶级忍者暗中查,不要打草惊蛇。
藤原始终想不明白,文天素的身边,怎么还会有个男子。
那男子到底是谁?知道她活着的人并不多,与中原有关联的,只有千秀和木森。
木森和木寒是兄弟,绝不会背叛藤原家。唯有千秀,不知道她是否将此消息泄露出去,找人接应了文天素。
藤原健步如飞,很快到了西陵,除了尸体的腐臭味,什么都没有……
忽而,远处的夜空一亮,藤原一怔,跃身而起,踩踏着树枝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