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哥真名叫做王勃,江小白一听这个名字赶紧去问他的年龄,一听说这哥们儿二十七了,立刻苦口婆心地求他最好换个名字。
“我这名儿咋啦?生机勃勃,多好!”王勃说着话帮江小白把行李箱搬上了二楼。
这员工宿舍怎么看怎么像学校宿舍楼改的,房间在二楼楼梯拐角第三间,水泥地,大红门,上下铺,四人间。
说是四人间,但一直也没凑够四个人,所以便成了王勃的单人间。如今江小白来了,算是个双人间。
房间里贴墙放着上下铺的铁架子,架子中间的木板不翼而飞,只剩下了已经掉漆生锈的破烂框架。水泥地的中央有一滩水渍,不知道是不是天阴返的潮。正对着大门的窗户没有纱窗,上面糊着蓝色绿色的花纸,窗户下是暖气管,暖气管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双人床垫子,就这么平摊在水泥地上。
猩红色的大床垫上有一方团成团的棕色毛毯。江小白走近一些,看到毛毯周围裸露出来的床垫上一圈又一圈大大小小的水痕和黑色的油渍。粉红色的枕头中央凹陷下去,枕头边散落着充电宝、纸团、耳机和一些方便面屑。
王勃注意到了江小白的目光赶紧走上前来,该扔扔,该收收,转瞬间便将床铺上清理出来一大半,“这块儿,这块儿给你睡。”
江小白点点头,此时此刻,他还能挑剔什么呢?他巴不得有地方住,有饭吃。
对于王勃的仗义之举,他已经很感激了。
出版社和出版社是不一样的,有的出版社负责收稿,有的出版社负责出书。江小白以为自己入职的地方是前者,可现实给他的是后者。乐行书厂隶属于本市最大的出版社,负责各种书籍的印刷、刊订、装帧和校对,厂房一间连着一间,仿佛怪兽黑洞洞的巢穴看不到尽头,江小白头回进来就觉得自己是进了蚂蚁窝,四通八达不见天日。工人们有男有女,一个个都非常瘦,穿着黑色的围裙,面无表情地作者手上的活计,速度飞快,像机器人。
厂房车间共四组,一组负责印刷排版,二组负责校对,三组负责合页规整,四组负责装帧。
江小白被分到了三组,相邻的是王勃所在的二组。在宿舍里王勃说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校对的时候,江小白肃然起敬,他以为是校对资料,这需要多强的知识储备啊!结果到了车间才知道,原来是校对页数。比如一组在装订的时候将页数弄反了或者漏页了,他负责排查出来,要么调整,要么补页,如果没有问题,则是将整套摊平的输液交到三组的中心平台上,由三组员工,也就是江小白来处理。
说是中心平台,其实是一个白色的铁皮大方桌子,桌子高矮设计得十分巧妙,只到一个人的胯部很矮,但崭新的书页却摞得很厚很高,几乎到胸口,这样高矮分明的设计,坐下去够不到书页,唯有站着,一直低垂着头低垂着手才能做工。三组的员工需要一直用自己的手指快速拨页检查,等于再次进行页数的校对,校对完毕,进行对页折页的过程,以便之后书页传递给四组进行刷浆装帧。
做这种工作,一定要快,为了保证效率不被骂,一整天只能站着,不能坐着,自然,车间里也没有凳子,也没法坐。光站着这一条江小白就受不住了,一整天下来,他站得腰酸背痛,膝盖僵直,就连脚后跟都在痛。
三组的组长是个瘦小尖利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围裙站在桌前,宛如一枚细长黝黑的铁钉。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别偷懒,快点,再快点!”她的手上动作也确实很快,每次操作仿佛都在挥出一条无形的鞭子,带动着江小白不得不加快速度,不过半天时光,江小白原本就圆短的指甲几乎都磨没了,指肚擦在书页上,磨肉疼。
中午去食堂打饭,巨大的钢铁洗衣盆里放着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大师傅用水瓢一崴,然后迅速扣在江小白的不锈钢饭盆里。大师傅动作洒脱,崴起来是满满一瓢,可是落在碗里,只有薄薄一层,三分之一都不到。
江小白看了看,赤红的粉条缠绕着几块白菜帮子,带着猪皮的肥肉上纤毫毕现,江小白又往旁边的窗口领了一个馒头,灰黑色的馒头,卖相不太好,幸好还很热乎。
江小白一手端饭盒,一手拿馒头,慢慢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仿佛听到有人在哭,他艰难地弯曲着胳膊拨拉开厚重的塑料门帘,看到果然在不远处有个女孩子正坐在地上捂着脸,江小白轻手轻脚走过去,怕吓到她,于是就停留在距离那女孩三两步的位置上开口道,“喂,你是怎么了?是扭伤了脚,还是肚子疼啊?”
女孩听到声响,胡乱抹了抹脸,背过头去不说话。
江小白又往前走了一些,“是……想家了吗?”
这里上班月休四天,如果不按照单休来歇,累积起来,四天回趟家应该也不成问题,怕只怕这姑娘和江小白一样都是外地人,那样的话四天打个来回就很费劲了。
提到家里,姑娘有些恨恨地说,“都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江小白此刻已经站到了姑娘面前,食堂前的大空地被阳光照耀得一览无余,江小白逆光站在那里,影子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方绿荫,将女孩的身影全部笼罩其中。
感觉到阳光的消失,女孩抬头看到江小白一手馒头一手菜的样子,仿佛又想起了伤心事,带着哭腔说到,“刚才打饭的时候,我说我吃不饱能不能多给我来点,结果,结果那个大叔说,‘一勺就是一勺,这是规定!’”说到这里,她模仿着食堂大叔的语气,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又带着些懊恼,“因为吃不饱气哭了,感觉自己好没出息啊。”
“没有啊,”江小白没有丝毫嘲笑她的意思,“勇于表达出来自己的感受,这样很好。”
女孩撇着嘴,好像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江小白将自己手里的饭盒和馒头递过去,“吃不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这么大的厂房,这么多的员工,肯定不止你一个人吃不饱,但是他们都默默承受不敢反抗,只有你站了出来,明明白白的指出了问题所在,这哪里是没出息,这简直是太有出息了!你要记住,你是这片天地里第一个敢于争取自己吃饱饭权益的人,你很勇敢,你很有出息!”
江小白丝毫不吝惜对这女孩的赞美,这倒让女孩子破涕为笑了,她哈哈地笑着,嗔怪到,“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你可不像咱厂房里的大老粗,倒像是个读书人。”
“什么读书人,我就是一打工仔。”江小白说着话,伸手从女孩身旁将她的饭盒拿过来,把自己饭盒里的菜倒进去。
“哎,你都给了我,你怎么办?我可不要了!”女孩见他的动作,慌忙伸手抢夺饭盒,江小白见她这样,将手中仅剩的馒头举高一些,“这个,我吃这个就行。”
女孩见他这样,嘴里一直“哎呀哎呀,这样不好”地谦让着,江小白嘴里叼着馒头自顾自地收拾了饭盒走了。午休时间本就短暂,再这么推搡下去哪儿还有时间歇着?他恨不得赶紧飞回宿舍躺在床上歇歇脚。
哆啦A梦啊,求求你给我一个任意门吧!
江小白一边吃馒头一边往宿舍走,一边走一边计划着所剩无几的休息时间。宿舍与厂房和食堂相距走路需要十五分钟,一个来回就是半个小时。休息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前半个小时食堂吃饭,吃完花十五分钟走回宿舍,休息半小时,再十五分钟宿舍出发回厂房。
这么算来,如果午饭吃馒头,路上就可以一边吃一边走,省下食堂吃饭那三十分钟,只需要消耗来回路上的时间就可以了。
他自认为计划不错,计划途中,馒头不知不觉吃完了,他也走到了宿舍楼下。上楼进门,王勃正蹲在地上吸溜吸溜地吃泡面,最后一口面条秃噜完,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光了剩下的面汤,王勃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江小白和他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一头栽倒在了大床上,这一刻,他再也不想分什么这片区域归你还是那片区域归我,他恨不得睡他个地老天荒。
短短半小时,泡面味尚未完全散尽,王勃坐在床边拍着他的脸,“喂,醒醒,该走了。到点儿了!”江小白只觉得自己才闭眼就睁眼了,十分疲惫,十分困倦,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刚才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
王勃拽着江小白的手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江小白从床边的水盆里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然后强打着精神踉踉跄跄地跟在王勃身后出了门。
“才半天,你怎么会这么累?”王勃一边走,一边问,他身前身后都是其他厂房的工人,大家像鱼群涌向海岛一样涌向厂房。
“嗐,可能第一天做这个活儿,有点不适应吧。”江小白回答到。
“嗯,干咱们这一行是这样的,进厂就是辛苦些,”王勃说这个的时候好像自我认同似的还点着头,“你也甭老老实实埋头苦干,该偷懒就得学会偷懒。”
“怎么偷懒?”江小白苦笑一下,“我那个组,连个凳子都没有,稍微慢一点就会被骂。”
“靠!他妈的!”王勃骂了一句,然后熟练地走到厂房门口,把手机交到铁皮箱里,再掏出一见黑色的围裙熟练地穿上。他细胳膊细腿,黑袍加身,看上去比周围人更像只蚂蚁。江小白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也跟着他一起穿好围裙,俩人熟练地走向各自群组的工作台。
铁钉组长已经在工作台那里等候多时了,江小白一看见她脑子里就冒出了,是不是她不需要吃饭睡觉啊?她的职责是整日整夜守候中心工作台?她是地缚灵?
虽然脑子灵活发散想到各种吐槽的话,可是手上发动作却已经机械地开始重复了起来,肌肉记忆可以让他在工作的时候短暂地放松一下自己的脑子,只要不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注意力放到幻想上去,身上的疼痛感就会少很多,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
“喂。”
江小白感觉右边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将他从放空状态强行拉回了现实。他回过头一看,竟然是王勃。
“你怎么来了?”
“来送校对好的书页。”王勃说着将自己手里的书页放到江小白面前,书页挪开,承托书页的小圆盘凳子便显现了出来。他朝江小白眨眨眼,将圆凳朝江小白已经站的僵硬的膝盖处踢了踢,不动声色,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