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走后，江小白很小心地将那个圆凳挪到膝盖前，然后保持着一条腿站立，一条腿屈膝搭在圆凳上的动作，这样可以让自己两条腿里的其中一条得到短暂的休息，之后再换另一条腿，这样既不耽误干活儿，也能暗自歇会儿。

可是好景不长，铁钉女士在前后趋巡的时候终究还是发现了这小圆凳的所在，她扯着嗓子“啊呀——”了一声，仿佛发现了赃物！江小白被她一连串地咒骂，狗血淋头，仿佛犯了十恶不赦杀人越货的大罪！可是明明，只是休息了一小下，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也没有耽误手头的工作。

江小白低垂着头，任她骂着，骂完了，铁钉女士一手抄起凳子扭着屁股离开了。

等她离开，江小白双手撑着桌面叹了口气，他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多难受多委屈，只觉得很对不起王勃，毕竟王勃好不容易送来的凳子就这么白白被拿走了。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江小白从一开始的站久了脚后跟疼转移到了手指关节痛上，每天将近十个小时的快速翻折书页，让他的双手抓握都费劲，等到休息时间到了，他根本连排队吃饭的想法都没有，只想打上一盆冷水，将红肿如萝卜的双手平放进水里浸泡许久。

冰凉的水，炽热红肿的指节，江小白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有时候会忍不住苦笑，怎么能活成这个样子？

在书厂的工作辛苦却简单，白天做完手里的活儿，晚上铁钉女士会记录自愿加班的员工，十五块钱一小时，最多可加班四小时。

江小白不加班，他要赶紧回去泡手，等把双手在冷水中泡到麻木了，只觉得冷，不觉得疼了，他就会把手从水盆里抽出来，甩干水，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打字。

打字打上四个小时，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加班机制，每当晚上十点左右王勃加班结束回来，他也就停止了自己的写作。

是的，他还是没放弃，他还是想写作。

他自己找了一个网络平台写文，刚刚开始写，还没有签约，也没有几个人看。但是他记得曾经有个作家说过，“如果想要锻炼写作能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埋头去写，当你写够一百万字，自然会上一个台阶。”

江小白一直在为下一个台阶而奋斗着。

这么一奋斗，就过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里，江小白写完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回过头再去看文件夹里自己写过的各种短篇小故事，简直是不堪入目。他甚至无法共情当年的自己，是怎么有勇气抱着书去孟之澜的办公室叫嚣的？

热爱和能力，原本就是两回事。

王勃升任了二组的组长，在他的管理下，工人们可以坐着工作，每天完成固定数额就可以，不建议加班，如果自愿加班，则可以拿到下班回家路上的公车票补贴。升任组长的那一天，王勃提了两打啤酒回来请江小白喝，江小白觉得啤酒太苦，泡沫又涩，于是只喝了一小杯。王勃踩在啤酒箱上喝得十分尽兴，不仅宣布自己决定改头换面做五好青年，甚至还扬言要在三十五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呵呵，不知道哪个眼瞎的姑娘会要他。

铁钉女士发起狠来依然强劲，对于她的狠辣，组员们怨声载道。王勃说过想办法把江小白调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工作，会轻松些。但江小白拒绝了，“这厂里的工作就这么多，谁干都一样辛苦，既然我已经足够辛苦了，后来的员工又何必再受一番苦；若我去了二组，组员们又会怎么看我，你这组长这么点儿的权力都要利用，原本敬服你的组员们只怕心里也不会痛快。”他想得明白，既然决定进入这个新的环境，不能说是交多少朋友，至少不要树敌太多。

王勃明白江小白的心思，于是不再强求，只能晚上下班回来给他带些小吃食，有时候是芝麻烧饼有时候是火腿肠，权作安慰。这些食物都是二组组员从家里带来送他的，辗转落到江小白的手里，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论起接受实在是不好意思，所以每每王勃将食物给了江小白，江小白也会借故天晚夜深先不吃，等到第二天起床再将食物放进王勃的背包里让他当早饭。

生活平稳地没有一丝波澜，江小白有时候做工出神，想起猛哥、剑南春、茅太这些人，恍如隔世，如在梦中。这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吗？还是我写东西时候冒出来的幻想？还有……孟之澜，他想起当初怎么添加好友，怎么聊天骚扰，现在看来，真的不过是一场痴心妄想。

妄想走捷径，实际该走的道路一条也没少走，该吃的亏一口也没少吃。

王勃最近有些愁容，本来爱说爱笑的一个人，竟然开始长吁短叹了起来。江小白一开始觉得他是失恋了，据说他有个未曾谋面过的网上女神，不知道是不是告白被拒所以伤心了。

“怎么了？”江小白用胳膊肘撞撞对方，递过去一罐啤酒。

作为交换，王勃递过来一只鸭头，江小白从来不吃这种东西，接过来放进面前盘子里继续问到，“失恋了？”

“那倒不是。”王勃叹了口气，一仰脖咕嘟咕嘟连着喝了好几口，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是要把心里的郁结一股脑儿全都释放了出来。

“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江小白拍拍他的后背。

王勃原本收得就直不起腰来，这么一拍，更显佝偻，他低低地说，“小白，要是……要是咱们不在这儿干了，你想去哪儿？”

“不在这儿干了？”江小白反问道，“你要辞职？”

“呵，差不多吧。”王勃苦笑了一下，手里的易拉罐被捏得变了形。

厂子里出了什么事，上层领导先知道，然后区块，部门，一层一层向下递进，等传达到小组长这个位置，就是板上钉钉覆水难收的事情了。

王勃想要说的事，在三天之后的统一早会上江小白知道了。

平常的早会基本就是由组长点个名签个到就完事了，顶多见见部长训训话，发布一些紧急加印的任务，只有今天，所有员工都被统一安排到了第七厂房统一开会。

第七厂房是区别于其他厂房的单独一间活动室，成百上千的暗红色座椅呈圆形一圈一圈扩散开，宛如湖面荡开的一圈圈涟漪。而湖心的正中央则是暗红色幕布遮挡的巨大圆形舞台，硕大的圆形照灯分布在舞台周围，散发着刺眼的光。

“今天有什么特殊节目？”

“看来是有紧急加印的大单了！”

“那咱们的加班费……嘿嘿，我要申请涨到十七块钱一小时！”

这间厂房平日里是不开放的，只有过年开联欢晚会才开三个小时，今天不是过年，最近也没什么节日，大部分的工人们都沉浸在即将发财的喜悦之中，还有一些小部分的工人，诸如只江小白这类因为早起而呵欠连天昏昏欲睡。

众人落座，大幕拉开，灯光照耀得人们头晕目眩。

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宣布了王勃那天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江小白知道了。

不仅仅是江小白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原本因为早起而昏昏欲睡的众人连呵欠都不打了，大家群情激愤地由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变成了骚动，变成了人浪，浪潮掀起，浪花翻飞，工人们口中都在重复着同样一句话，“那我们怎么办！”“那我们怎么办！”

是啊，那我们怎么办。

江小白被骚乱的人群推来搡去，人们纷纷站起来，男人们皱着眉挥舞着手臂嘶吼着，女人们低下头掩面哭泣。

江小白看了看自己左边的王勃，又看了看右边的铁钉女士，突然一阵强烈的耳鸣传来。他站起身看到台上宣读裁员通知的那个人，只感到自己失聪了。

一束白光从头顶打下，流淌在铺满红毯的圆形舞台之上，那人俊美得仿佛是一个精雕细琢出来的娃娃，娃娃站在红丝绒大蛋糕上笑容甜美地说着，“由于纸媒销量大幅减退，嘉华出版社决定撤离对于乐行书厂的刊印出版支持，对于已出版图书，将按照合约的百分之三十履行刊印……”

娃娃的嘴巴一张一合，红毯炫目地仿佛浸染透了血，江小白从头顶到脚趾都凉透了，仿佛那自上而下贯穿对方的灯光其实是贯穿了他，冰冷的寒意传递到了四肢百骸。

宣读消息的男人闭上嘴，重新露出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扑克脸，他于高台之上俯视着沸腾的人浪，眸中全是冷淡。当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涨红狰狞的面目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戏谑意味。他将自己与劳苦大众平民百姓割裂开来，他的皮鞋西裤不染纤尘，今天贵步临贱地已经是对他莫大的委屈了。

“江小白。江小白？”

“到！”江小白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如梦初醒地被铁钉女士唤醒，迷茫地看向周围，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员工们也都纷纷作鸟兽散，王勃不知道哪里去了，面前是两个人，一个是铁钉女士，一个不认识。“有，有事吗？”

“部长，这就是江小白。”铁钉女士身旁戴眼镜的秃顶男人点点头，此人一看就官大一级，于是江小白跟着铁钉女士学着叫到，“部长好。”

“嗯。”男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江小白，“跟我来。”

说完转身就走，江小白跟在其后，亦步亦趋，低头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才到地方，这里看着像是个公寓，集办公休息于一体，可比江小白的宿舍豪华多了，一看就是大领导的临时驻地。

坐电梯上楼，部长走了几步，到了一户房门口，抬手敲了敲，内里传来一声，“进。”

江小白一听到里面的声音，转身就想走，却被部长拽住胳膊，一开门直接推了进去。

江小白一个踉跄趴到地上直接来了个狗吃屎，他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娘，怎么回回这么狼狈的样子都能让他撞见？真是倒霉到家了。

心里这么骂着，那人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江小白趴在地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方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鞋头镜面倒映着江小白略带窘迫的大头。

他趴在地上，想着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就见个面，临阵脱逃不符合他江小白的英雄本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撑地爬起来，强装不在意地看向对方，“就你找我啊？干什么？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蛋！别耽误爷干活儿赚钱——————”

强有力的臂膀将他包裹住，紧紧地，紧紧地，像是在颤抖，就是在颤抖。

他炙热的鼻息喷洒在江小白的脖颈间，那拥抱太紧，仿佛要将江小白身上的骨头都一把握碎。

他说，“以前读书，总看到有人说，相思入骨，相见是痛，我不信，觉得那都是假的编的胡写的，今天才知道，原来，真的这么痛，真的好痛……”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带着祈求，又带着点欣慰，江小白只感觉自己的脖颈上一片湿热粘腻，对方的身体越发的重，抱得他也越发得紧。

“你先别……咱俩先分开好好说……咱们……”江小白双手揽上男人的腰肢，想要将二人分开一些，却摸到了一手的温热黏湿，他皱着眉将手抬高一些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却感觉身上一松，男人的身体没有了依靠直直地倾倒在地，像一棵被拦腰折断的垂杨柳。

“孟之澜！”江小白大叫着伸出双手想捞起男人，却只捞到了满手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