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跑出好远,春晓仍然能感觉到好朋友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她们回过头去,见几辆车远远停在刚刚那个楼道前,很快便一辆辆开走,只留下一阵虚无缥缈的青烟。
初秋热烘烘的日头撒在她们的头顶,暖风夹着馥郁的丹桂花香一阵阵冲进鼻腔,让她的鼻头一酸,脑子也仿佛陡然清醒一大截。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越想越觉得这事干得太不知所谓了,又想起方才那些人玩味的眼神,心中越发懊丧,可信已经递出去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是祸是福谁也预料不到。算了,反正已经走投无路,正如春晓说得那样,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可她哪来的将哪来的土啊?思及至此,她不由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土阶上。
春晓也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啊?”
“我也不知道。”她懊恼地摇摇头,觉得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小花巧被春晓诚挚的眼神衬托得格外龌龊,不由叹气道:“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
看着这副沮丧的可怜模样,春晓很快就心软了,伸出手揽在她肩上,轻轻拍打着安慰她,“说就说了吧,也许不见得是坏事呢!他若是出面,你爸爸敢不答应吗?”
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春晓,生平第一次发现竟然有人比自己还要天真。
怪不得,她在桓家待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对这泥潭似的一家感到既腻味又恐惧,以至于对前主的自戗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尤为厌恶桓雪晴面目可憎的父兄,憎恨她拿腔拿调的嫡母,对那位生母本应保持歉意,可很快就被她让人倒尽胃口的作派压倒。不过,她却发自内心地喜欢桓雪晴的这个小闺蜜。
是的,春晓她也姓岑,无形中就让佳音觉得亲近。只不过,这古道热肠的小姑娘给自己出的这样一个主意到底算不算是个馊主意呢?刚才那位钟司令对王先生是什么态度,她也看出来了,怎么能指望像他这样的男人呢?也许这根本就是个傻主意!
春晓尤自沉浸在她的一厢情愿里,“他刚才点了头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点了头就表示答应了,一个大男人,说话还能不算话吗?”说罢,信心十足地看着佳音。
佳音被这燃烧的自信弄得有些发懵,她到底请求别人答应她什么啊?她在心里把信的词句从头到尾默想一遍,发现好多都压根儿想不起来了,总之,大致的意思是救她出火坑。可是,春晓理解的“火坑”大概是指桓家,而她理解的“火坑”,则包括了整个盛城。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刺眼的光线照进眼睛,就好像不久前她从车窗被甩出来那天一模一样,她轻轻摇摇头,想把小萤惊恐的哭叫声甩出脑袋,不忍细想妈妈和小萤发现她没了之后会怎样痛苦万分。
她已经往他的学校寄去了好几封信,一概是“查无罗廷宴此人”,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等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超出了一切符合逻辑的解释所能涵盖的范畴。
她变得忧心忡忡患得患失,她跟妈妈吵,跟小萤也吵,脸上长的眉毛都让她觉得碍事,更不可能答应回去流云镇,甚至不惜以绝食来威胁妈妈,可妈妈并没有心软,她前所未有地强硬起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跟小萤吵架。“大妈妈您不要劝她了,有什么好哭的?他一个大男人,脚好好地长在自己腿上,既不来找你,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跟别的女人好了呗!”从来都脾气很好的小萤还没有这样尖锐过,愤怒之余,她甚至真的思考了一下,比起廷宴的变心更能接受的是他的死亡吗?她气得脱口而出道:“那我还是情愿他死了的好!”
只不过,死的并不是廷宴,而是她自己。她只知道,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个叫作桓雪晴的女孩。
车子越来越快,矗立在身后的两道纤细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季鸣虽然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捻了一下信封,不薄。
他有些好笑,抄两句似是而非的诗,歌颂一下昨晚的月亮和窗前的小花,也可以写这么厚厚几张纸吗?这样年轻的女孩子,终归不是熊啸春招惹的那些艳女□□,鼓起勇气对他抛来了橄榄枝,不难想象她得克服多大的羞怯。男人嘛,很容易自得于这种与生俱来的雄性操控感,季鸣带着些许快意把信从封中抽出。
并不是什么带着香气的花笺,微湿的触感只是缘于未干的墨迹,秀致匀称的小字铺陈了满满几页,可前篇字迹还算工整后篇却愈见潦草,甚至还有一两个别字,显然是仓促而就。
“尊大人台鉴,谢您百忙之中拨冗一读,冒昧致函,实属情非得已,还望先生垂怜……”这一本正经的开头显然与他想的相去甚远,季鸣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头,一目十行地将其看完。
原来这个女学生正“深受父权之压迫,遭受人格之残忍伤害”,这文绉绉的用词让季鸣不由嗤笑一声。据信中所言,她的亲爹是个甩手掌柜,嫡母正“欲推其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一个“品行不端,终日沉溺烟馆,家业败尽的纨绔子弟”。哎哟,这盛城里的纨绔子弟还少吗?还是做妾?那真是不能忍了。
“素闻先生德高望重,素以扶弱济困、主持公道闻名,故斗胆上书,恳请大人救我于水火之中,助我脱此厄运。若蒙先生援手,愿为奴为婢,以报大恩大德。情急之下,言辞或有冒犯,还望先生海涵。恳请先生不吝一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火都烧到眉毛上来了,帮也不是不能帮,可好好的小姑娘同王怡芳一样酸文假醋就不讨喜了。他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功夫做这些无用的瞎胡闹,什么“将女性纳入公德教育范畴之先驱者”?作为一方治统,不过是深谙和光同尘之道,倒被这些黄毛丫头当成庙里的许愿碑了。
见熊啸春还在那边摸着下巴意味不明地奸笑,季鸣低声咒骂了一句,随手将几张轻飘飘的信纸扔了过去,觉得他简直可恶至极!
熊啸春捡起来看完,却意外没有发笑,“不过些许小事,司令若是没有意见,我倒是愿意伸手帮她一把。”见季鸣惊讶,嘿然一笑,“不瞒您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好过这么一个女孩儿呢。”
熊啸春跟太太都是寿台乡下人,在外头嬖幸虽多,夫妻感情却一直甚为笃睦,季鸣以为那是他们青梅竹马的缘故。
熊啸春叹了口气,“那时候家里穷,她爹娘也不过要三十斤稻谷,两匹洋布外加十个袁大头,我凑不出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嫁到邻村张秀才家。”
“后来呢?”
“后来?”熊啸春苦笑摇头,“后来就死了,难产,自己还是个娃娃呢,怎么能养得下娃娃来!”
他掏出烟来,先替季鸣点上,自己也深吸一口,“要过冬了,被褥棉袄还有纱布绷带哪样不得用棉用纱啊,跟谁买不是买,姓桓的我认得,下次见了点他一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