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不日就要辞归,季鸣要设宴替他送行,又有宁京政府遣派一名□□次长——多半是来打秋风的,只是这次长姓谭,从前曾跟他一起在柏林逛过洋窑子,少不得要亲自替他接风,便索性都安排在欧亚饭店。
他这边陪梁老舅爷吃饭,让董主任几个先陪谭次长在那边打牌,酒过三巡,总算把老梁喝得痛快,又招来几个唱小曲的,这才脱身。
方才酒喝急了,此时有些上头,想谭次长那边也是一场恶战,季鸣遂找了间空屋子先喝杯浓茶醒一醒。忽隐隐听得一阵压抑的哭泣声,若断若续地往耳鼓中送来,像是出自楼下,再一认真听,似乎又听不见了,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季鸣循声推开窗户,寒风已有些许料峭,扑到脸上吹得肌肤冰凉。楼下小巷子尽头处站着一个苗条纤巧的女孩,她靠在墙上低头捧着自己的脸,越哭越伤心,又不欲过于高声,压抑着一对纤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佳人悲泣,哭得又如此隐忍哀伤,看起来可怜之至,太容易引发男人的怜惜。
佳音没法不哭,她实在是太难受太伤心了!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定下最强硬的规矩——不要去想!不要想妈妈,不要想小萤,更不要去想廷宴,如果做不到把她们都暂时抛在脑后的话,那她就只能永远烂在桓家那汪泥潭里!
生平第一次,她的困难要靠自个儿去解决,她甚至去偷杨氏的钱,去骗桓宗堂的钱,不管她给自己找了什么样的藉口,实际上那就是偷就是骗!她原以为总归还有一件事是她在用自己的双手光明正大去挣钱,可赤裸裸的事实证明她就是个可悲的无用者。
桓家的早餐桌上也不是日日都有馒头,如果早上用的是面条或者粥之类,那就意味着她得一直忍受饥饿直到晚上归家,偶尔有特别好的运气才能偷偷抠下一枚鸡蛋。佳音就是在这样身体和情续都保持高度忍耐的状态下完成那篇译稿的。
家里又没有俄语字典,用图书馆里的就得跟别人抢,想查阅一些资料还得厚着脸皮去书店蹭。
图书馆的围墙外面就是一个卖牛肉汤的小摊,一碗牛肉汤面要价五个铜板,一碗牛肉清汤——就是什么内容也没有的清汤,只需要两个铜板,可就连这样两个铜板她也舍不得。妈妈曾经为了她不好好吃饭百般伤脑筋,她一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女儿会对着两个铜板的汤垂涎三尺。
天知道她是空着肚子头昏眼花地跟牛肉汤诱人的香味做搏斗才把那篇文章全部翻完的。这是一篇很难翻译的文章,首先,她不熟悉这位不太知名作者的文化背景,文章虽然不算长,可从句套着从句,没听过的俚语和方言也很多,佳音想,她已经竭尽全力地传达其中的精髓了,也算是不辱使命吧。
她兴冲冲去了“致知”,没看见崔老板,伙计说他在楼上算账。她太激动了,急急忙忙冲到楼上以至于忽略了崔老板当时的样子,他皱着眉头用嘴咬着一支笔,一手拨算盘一手翻着厚厚一叠账单子。过后想想,她确实太没有眼力见了,任谁在那种情况下被打断恐怕都会发脾气吧,可是,崔老板说的话未免也太伤人了。
“哎呀,是哪个师傅这么幸运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啊,是他教你这样出来招摇撞骗吗?”他轻蔑地抖着几张稿纸,“就你这个水平,也敢对我夸下海口?懂不懂语序?懂不懂句型转换?”
崔老板气呼呼地把笔点在其中几个句子上,“逻辑!你要遵从基本的逻辑懂不懂?”笔头继续往下拖,突然顿住了,“咦?”他奇道。这孩子对于复杂的单一名词做了还算不错的区分,以她的年龄,当然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人文修养,便很难将俄语文学中惯常的对人性、宗教的思考表达在译作品中,也就丢掉了其深邃大气的灵魂,不过,信达雅三个字,她至少于“雅”上做得还不错,能看得出受凌纾影响刻意去模仿桐城派的写作风格,文字称得上清丽。
方才不该这样尖刻的啊,崔老板叹道。不过已经晚了!他一抬头,看见这女孩正努力地睁大眼睛忍受着涌向眼眶的泪水,然后匆匆给他鞠了一躬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真的很差吗?以前从来没人,至少没有人当面对她说过这么不留情面的批评。
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是小圈子里讨人喜欢的那一个,男孩子喜欢她固然因为她长得漂亮,可是姑娘们也很喜欢她啊!她的美没有攻击性,个性好,不嫉妒,随时愿意为别人献上诚挚的赞美,女孩们便很愿意跟她成为朋友。如果不涉及功课的话,先生们也很疼爱她。
哦,功课,又是功课!崔老板的话虽然刻薄,可他指出的问题却是真实存在的。“那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就是那种学什么都不愿意下功夫一知半解便草草了事的人,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比从前用功百倍千倍地去学。”佳音就是这样一个很坦诚的人,坦诚地不对别人撒谎,更不对自己撒谎。
她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仰起头小心将眼泪擦干,如果被方氏看出痕迹,又是一场风波。仰首间,目光却蓦然和一个不知何时站在上面的男人相撞,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认出了彼此。
现在佳音知道为何会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了,因为他的眉眼竟然有些像廷宴,只不过他的眉毛更浓密,眼部的轮廓更深,而且,眼神也更有侵略性。
佳音记得当时春晓确切地说过钟司令点了头的,或许吧,也许那只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点头。现在她很庆幸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上,而且,她确信他刚才一定把她的狼狈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还看得津津有味,真是可恶!
可既然认出来了,装作不识多少有些无礼,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那个男人竟然摘下帽子,抬手按在前胸,像舞台剧的演员那般夸张地给她鞠了个躬。
出于多年闺训的本能,也出于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佳音竟不由自主给他还了一个屈膝礼。两个人的动作都很优雅,俨然是在一个十分正式的社交场所。可此时的情形,呃,他们一个站在大饭店明透亮堂的窗前,一个待在阴暗潮湿生满苔藓的小巷子里,这让佳音生起自己的气来,这个人真是轻眺,连带得自己也轻眺起来。
“哎呀,你这小姑娘,气性怎么这样大!”崔老板不知何时追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刚才嘛,我说话是太冲了点,后来我仔细读了读,觉得还能再改一改。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拿回去再润色润色,不过你耽误了我的时间,价钱方面,我要扣一点的。”
“那您要说真话,我写出来的真的很差吗?”佳音带着三分赌气非要崔老板说几句“实话”出来。
“不错的不错的,可造之材,行了吧?”她的年纪跟自己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就当哄哄小姑娘了,说罢,崔老板不由分说把佳音拉走了。
那个男人连比带划,可隔得太远,季鸣听不清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看上去那女孩也不是被强迫的样子,却仍让他有种如鲠在喉的不舒服,而且她的脸,他确信跟上一次见到她时不太一样,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于是这种不舒服引发了一系列连锁性的更加不舒服。
海副官敲门进来找他,见司令板着脸一副生气的样子,吓得把原本想说的事给忘掉了。
“叫熊主任过来找我!”
那边牌桌上酣斗正炽,熊啸春匆匆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的要事,谁知司令带着几分怒气质问道:“你不是说要提点她父亲!”
见熊啸春一脸茫然,季鸣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唔,就是那日躲在楼梯间那个女学生。”
“噢——”熊啸春也想起来了,“说来也巧,那日后没多久,商会搞团拜,邀我去参加,刚好遇到桓宗堂了,就跟他聊了几句。”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女儿养得不错,该多疼爱才是。”
“就这?”季鸣怒道。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那是别人的家事,啸春一个外人,怎么好过于指手划脚。
而且,当时嗤之以鼻的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