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鸣在第四日就收到了维笙的复电,确切地说是给维帧的复电,嘱他务必宽待表妹醒云。维帧是大闹一场之后才被季鸣派去随州的,他不顾母亲临终前的哀求,拖着跟罗家的婚约拒不履行。
季鸣在去电中故意措辞模糊,没想到复电一样含糊其辞,娶不娶罗醒云,宽待表妹都是没错的。但季鸣不认为这是维笙的手笔,而且,张坚等人仍然音信全无。
看来,腥风血雨是躲不掉了!
季鸣和一干参谋在会议室对着地图分析了许久,一致认为如果黄仁焕要动兵,那么芜州将是他最可能首先攻击的对象,芜州像是半只嵌进冯军地盘的拳头,而且守将王护是个热衷狂嫖滥赌的嗜杀之辈,但问题不大,必要时他可以亲自过去压阵。
他现在担心的是安照龙那边会不会趁此机会蠢蠢欲动,虽然他是个倨傲的脓包,但是身后站着魏常武,如果两线作战那是南江目前所不能承受的。
据探子们来报,魏常武那边已经有了动静,正是往随州方向而去,局势陡然紧张起来。要命的是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找不到维帧了!跟着他的柯宇说上个礼拜大少爷就不见了,而且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季鸣急怒攻心眼前一黑,兄长留下的这颗独苗总不会是给安家人害了吧!他强自打起精神,吩咐郑伟国和熊啸春立刻带人动身去随州,必要时可以去找一个叫作简小楼的营长,他勉强算作半个自己人,然后自己匆忙赶往芜州。
这场紧张的纷争仿佛一场华丽的舞剧,江、魏、冯三系纷纷粉墨登场,崭露头角大放异彩的却是那位将将二十岁出头的黄仁焕。
季鸣于十六日晚抵达芜州,王护已经严阵以待,所有的工事也都挖筑齐备,双方于十七日凌晨试探性地互放数炮便转入一种流于形式的对抗。到了当日晚,季鸣刚刚躺下准备入睡便被几位副官摇醒,黄仁焕亲率大军趁魏军东南方向空虚一举夺回几年前被魏常武抢走的两个重镇。
两天之后,张坚等人被悉数送回。大小姐维笙也把自己贴身的婢女派回盛城亲自向季鸣解释,力劝三叔不要跟黄家为难。
季鸣心中陡然生出几分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他也是这个年纪回来继承家业,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那种初生牛犊气吞山河的无所畏惧和无人处暗自焦心的恐惧,他不得不承认黄家这个后辈比他做得好,玩的一手瞒天过海同时骗过了自己和魏常武。
后生可畏啊,黄家正是后继有人才能平稳地度过了这个瓶颈时代,反倒是他们钟家,他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子嗣,唯一的指望就是维帧了,可是他任性妄为,如此紧要的关头不顾情势偷偷跑去慧安,如果不是黄仁焕动作快,魏常武和安照龙里应外合是可以预见的必然。看来,随州那边的事不能再拖了!
不过,黄家也不是全无后顾之忧,一是黄仁焕行事过于凌厉,未免会不留余地,二者,他的位置太靠近宁京政府控制的范围。所以他不会,起码暂时不会和自己撕破脸。
果不其然,黄家派过来的人行动迅速,跟他差不多是前后脚到的盛城。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黄仁焕委派的是自己的母舅梁先生,梁先生没有任何官方职务,纯粹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来代外甥向钟家求亲,当然,为了表示对哥哥的尊重,也为了表示重视钟家,会等到孝期结束再和嫂子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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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鸣过来的时候,张莫愁并她嫂嫂和侄儿已经吃完了,距他上一次来这里已经快要个把月了,这都快八点了,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跑过来。
张万昌头抵着沙发扶手,一条腿却支在茶几上,正对着他妈大发脾气,看见季鸣进门,吓得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他惧怕季鸣甚过怕鬼,原以为少不了要吃一顿挂落,没想到高贵的姑丈大人挥挥手便放他下去了。
张莫愁也知道季鸣厌恶万昌不求上进,来盛城后大半年就换了三家学堂丢尽了他的脸面,便讪讪寻出些话来同他讲。其实这是件很难为人的事情,因为同他讲话不能触碰的话题禁忌实在太多,都是她碰了数次钉子之后自己摸索出来的。
一是不能谈公事,其实她哪里懂什么公事,有时候一不小心说溜了嘴,轻则一顿呵斥,重则拂袖而去,二不能谈过去,张莫愁自己也明白,有天大的恩情也会被这种半胁迫式的道德绑架消磨殆尽,何况也不光彩,所以从来不愿去提,三是不能谈他的夫人,她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着了下人的道,给这里供粮米的铺子竟是他夫人娘家的,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又不许她出去抛头露面,那还剩下什么可以讲呢?他来这里只有两件事,吃饭,睡觉,留不留下过夜得看他心情。
可怜她也是正值韶华的女人,像枝头熟透了的果子,可偏偏他总是这样有一下无一下地打两杆子,让她不上不下地吊在这里,满腹都是苦楚。后悔吗?路都是自己选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张莫愁叹了口气,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季鸣在招呼她坐下。
“莫愁,”季鸣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张莫愁简直受宠若惊,几时在他身上见过这般温柔模样?出于女人的本能,她立马高度戒备起来。
只见他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里,两个人都做过那种事情了,他还没有这样子拉过自己的手呢。
张莫愁晕晕乎乎地低下头去,一眼就看到后头的那么多零,她把头抬起来看向季鸣的眼睛,发现那里只有扔掉包袱的轻快而找不到一丝歉意,她伏下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季鸣轻咳一声,“这宅子的房契也给你,你想自己住也行,卖掉也可,都随你心意。”
她嫂子已从门内奔出,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在地上拍得啪啪作响,一气数一气说一气哭,“有哪个看在死鬼一分面子,现如今丢下这一屋子的孤儿寡母——”,又把万昌拉出来,在他身上打了好几个巴掌,“你但凡能争口气,你姑爹也能高看你一眼——”
季鸣笑笑,把票字叠好塞进张莫愁的衣袋,低声道:“钱,要留着给自己傍身。”
直到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张莫愁才醒过神来,她扑到窗前目送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将薄薄的支单搂贴在胸前。那句叮嘱是这个男人最后的一丝柔情了,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在所有需要他服侍的司令的女人当中,张氏姑嫂俩愚蠢的级数即便不是数一也是前三。终于不用再跟蠢货打交道,让赵副官悄悄舒出一口气,忽听司令发问道:“夫人有几个侄女或者甥女?”想了想,又强调道:“甥女!”
赵副官排算了一下,“汪家二舅爷没有女儿,大舅爷有个行三的女公子。”
这个季鸣知道,是个莽莽撞撞的女张飞,况且她应该称自己为姑丈,于是又问,“夫人没有堂姊妹或者表姊妹吗?你明天去查一下!看看她们养了哪些子女。”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吩咐,让赵副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