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无论什么时候,刨坟掘墓对中国人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奇耻大辱。千百年来,人们为伍子胥的悲惨遭遇报以深切的同情,对他的智慧隐忍高度赞扬,可仍对他掘坟鞭尸的恨意颇有微词。
何况,这里埋葬的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季鸣怎么可能不懂呢?虽然他的脸上是一种异样的迟滞的平静,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飓浪,因为他不相信!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佳音会在梦中不断地向他求助,他清清楚楚看见她孤单无助地蜷缩在一片黑暗里,流着眼泪轻声向他呼唤。
“救救我!”
“求求你快来,快来救我吧!”
惨白的光影下,大颗的汗珠顺着季鸣挂下来的漆黑额发滴落下来,那件军制服皱巴巴地系在腰间,他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镐头,眼神既凶狠又残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山坳间的冷风从枝桠间吹过,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浓雾如鬼魅一样钻进了丛林中,一只老鸹从树上扑棱棱飞了出来,带出的动静让两个副官毛骨悚然。他们都是刀锋上舔过血亲手杀过人周身满含煞气的强壮汉子,却仍不能抵御这种入骨的恐惧。镐头碰到棺木的声音穿过耳膜震在心上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下意识举起衣袖掩住自己的口鼻,却意外发现并无任何异味。
这怎么可能?他们对视一眼,乡民们讲述车祸的经过时他们也在场,据说司令要找的那个女孩直接被从车中甩了出来,头撞到石头的尖角上,人当场就没了。
季鸣“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佳音,原谅我!即便你真的在这里,我也要把你带回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里!”他伏在土上,感觉全身的筋肉都在抑制不住地抽搐着,简直像是年久失修被劣质胶水胡乱固定住的偶人,噗飕飕往下掉着齑粉,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
撬开的棺椁中空空如也,让海韦两人倒抽一口凉气。棺木中堆满华丽的随葬,其中最耀眼的便是那顶用纯金打造帽翅上镶嵌了各种珠宝的小花冠,季鸣甚至熟悉这顶花冠上的每颗小珠子,它是岑太太专门为佳音制出的嫁奁之一,饱涵了母亲对女儿婚姻美满的希冀和祝福,可惜佳音当初嫁给他的时候因为与俄式礼服不相称而没有选择戴它,再后来,也是他亲手将这顶花冠插在做新娘子的思慧的发间……
季鸣抬起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鸣!
他原本怀疑维帧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所以使出这样的障眼法,用佳音的假死来杜绝他的一切可能,可是棺木中这些随葬的精美饰品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在寄托最后的哀思,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怀疑!
佳音,她是真的,真的离去了!
碧玉年华的美人,他生生世世的爱人,只能和黄土同归,永不再见天日!
季鸣的全身已失去任何知觉,连站都站不稳,手臂,大腿,躯干,全都像生锈的破铜烂铁一样僵直了做不出动作,只是被什么未知的神秘力量牵引着才能一步一步踏下去,终于一阵头昏眼花,足下再也站立不稳,连滚带爬地栽了下去。
季鸣只记得面前一阵漆黑,便一点人事也不知了,等终于睡醒之后,只闻见一阵阵的药气往鼻子里钻,睁开眼睛,见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模模糊糊看见那灯影慢慢缩小,又好像有个人影子就坐在他床边。他感觉自己抓住了那个人的手飘飘荡荡想跟着离去,她却已经转过身来,“快回去吧!”见他不动,又轻轻推他一把,“快去吧!”他心里好像醒了一点,抬起手又擦了擦眼睛,原来自己还睡在床上。
门被猛然推开,赵副官奔了进来,“司令,信,寄到岑家的信,还是两封!”
信?岑家?季鸣的瞳孔猛然收缩,费了好大功夫才听清这两个词的音节。他爬了起来,可是手抖得太厉害,连将信纸从封中抽出这个动作也做不出来。纸张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像飘落的枯叶一般掉在地上,季鸣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写有“盛城”、“桓家”之类的字样,脑海里立刻电闪雷鸣,涌现出一个不敢奢望的无比离奇的猜想。
“娜娜不孝,因一时疏忽,竟陷身异乡,困顿无依,心中惶恐,特修书一封,泣诉于母亲膝前。此地人生地疏,举目无亲,心中凄楚,难以言表,恳请速寄银资,以解燃眉之急,助我早日归家,再尽孝道……”
季鸣着实没有想到,峰回路转,上天真的厚赐这样一份大礼!
他抬起头,看见闪耀的长庚星已经高高挂在窗头,心中涌起一阵无比强烈的庆幸,他知道这世上本无鬼神,但是此刻,竟生出了一种愿意长跪不起以谢漫天神佛保佑的虔诚!
原来,一切蛛丝马迹早就串联在了一起,难怪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眼熟,看见她伤心流泪会觉得心口发疼,还有她神秘变化的长相,那些似曾相识的字迹,它们互相佐证,互成规模,造就了他此生中最值得纪念、最值得无数次回忆的一个小锲子。
*
重新回到盛城,佳音被安置在一所陌生的宅子里头。这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着便让人觉得心台宁静,黑檀木制的家具虽有些方正不可亲,却跟上次那间挂着大红大紫窗帘的屋子从审美上高下立判。
跟她一起住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老婆婆,每日为她做些饭打些杂。佳音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个哑巴,因为从来没听过她说话,又因她走路有些瘸,便有些藐视她。一日趁其不备便溜去开门,谁知道还没碰到把手,这又哑又瘸的老太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了过来。
佳音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撞在旁边墙壁上,心里又害怕又窝囊,气得骂她是个“哑巴瘸”,顺便把对钟司令和周遭一切未知的恐惧转向对着眼前这个又哑又瘸的老人,好像这些恐惧和无奈都是这个“哑巴瘸”带来的,于是变本加厉地跟这老婆子对着干,她越是不喜欢她做什么,她就越是跟她逆着来,比如她不喜欢她把窗帘都拉开,她就偏偏要把窗帘全都拉开——睡觉时强忍着光线的刺激也要气她!她不喜欢她往书房跑,她就偏偏在这里一坐一整天!
她总得做些什么,总得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好教自己明白并没有糟糕到灰心丧气的时候。这算什么?再可怕的她不是也见识过了嘛!
这里的书房很大,四周都是到顶的书架,得用专门的梯子才能爬得上去,中间有一张大写字台,堆着一些过期的报纸和刊物,写字台旁有一个被详细分门别类的抽屉架,上面标着拉丁字母。
待在这里也不光是为了赌气,因为整天对着一个哑巴实在是太无聊了,只能到这里碰碰运气。那些低矮区域的书籍显然曾被主人多次翻阅,都是各类军事理论、世界军事史、武器装备发展史、古代兵法等书籍,佳音完全不感兴趣。此外还有一些标注着大量佳音看不懂的奇怪图形和符号的地图类书籍,她随意翻了翻,也没什么继续探索的欲望。这里收藏的小说话本类显然也与她的阅读口味不大相符,不免让她觉得遗憾。
不过佳音很快就发现一个秘密的藏书之所。哎呀,她就说书房里怎么会放着一幅油画呢!轻轻一拧,暗门就被拉开了,天呐!全都是她最好奇,妈妈又从不让看的那些。佳音随手挑了一本,封面上图案精致而繁复,简介里寥寥数语十分雅趣,翻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细腻的插画,画中人物姿态亲密,神情暧昧,她的脸颊瞬间便染上一抹红晕,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后头藏着一个她从未了解过的世界,充满了神秘与禁忌,佳音靠在书架上不知不觉便读得唇齿留香,连天光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都没留意。
佳音终于抬起头来揉着自己发酸的脖子,突然看见对面一把圈手椅的上方悬挂着一副椭圆形的画像,不是那个钟司令又是谁!他嘴角含笑地看过来,教佳音的脸立刻便滚烫起来,好像做学生的被先生当场抓到,“咦?好你一个乖孩子,怎么也学这些精致的淘气!”
佳音“嗤”地一声将手里的书扔得好远,却发现自己的耳朵尖都开始烫得吓人。
“性情浮躁、性格娇气、严重挑食,不会功夫、未发现夜间有特殊举动……”这是宋婆子对那个女孩的评估。
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任务,任安也很是为难,依他原本的判断,这个女孩子根本连审讯的必要和价值都没有,但司令坚信她身上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还特意嘱咐要将她安置在这里,但是当他看到宋婆子这一次递过来的几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废纸时,他开始相信司令的判断。
这几张废纸上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孩子伤春悲秋的无病呻吟,但是有一个人名出现了两次——“廷宴”!
她怎么会认识大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