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最先接到春天的邀请,已经开始吐出了小苞,过不了多久,丁香也会把这里染成一片绿雾。
季鸣下车走进院子,看见一只灰白的鸽子正从小竹林中扑棱棱飞出,翅膀被春阳刷上一层温暖的油光,他不由加快了步子,去外面待了一阵子,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佳音了。
春晓先看见的他,笑着扯下头上的假发过来同他打招呼,“您回来了呀!”
每次在现实生活中看见这张以前只有在报纸上才能见到的骄傲矜贵的脸,总会让春晓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钟司令生得高大英武,虽然带着点儿上位者自然流露出的气魄,但从来不在她们面前摆架子,又让她觉得这个人很符合那种“驾着七彩祥云的搭救公主于苦难的王子”的想象。
可春晓毕竟不像佳音那样头脑发热,对他们这种说不出哪里怪异的关系多留了一层心眼,又检讨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
她现在经常过来玩,也常常能见到钟司令,凭心而论,就她的观察而言,两人之间的相处很随意坦荡,并不存在谁刻意地讨好谁,尤其是甄臻,仍是一片赤子之心,丝毫没有把钟司令当成一个需要付出女性魅力去仰视去取悦的男人,对他就像是对着自己的父亲或是哥哥,当然,非要找,也能找到一丝对着情人的那种依赖。钟司令看甄臻时那种总是含笑包容的眼神也是做不了假的,可她不知道甄臻是不是想过,呃,那层意思?他都这个年纪了,总不会是——。唉,她也为难死了!
佳音也扯下了头上的假发藏在身后,笑着对春晓道:“什么都不要讲,大哥一定猜不出来的!”
只要能见到佳音,季鸣的心就迅速地被填满,何况是这样一张明媚的笑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微微一笑,眯着一转,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季鸣笑着让她们继续,“我只是过来取些东西,一会儿就走。”又走到佳音面前,弯下腰对她低语道:“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再来猜一猜,看看能不能猜得到。”
佳音挽着春晓的胳膊,和她一起站在回廊上目送季鸣,不等她问出口就催促道:“快点,我们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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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鸣把她们的脚本翻了翻,“这么说你来演斯特法诺?”他颇有些不忿,“导演是哪个呀?”
佳音最近在节食,只敢挑出腌笃鲜中的笋喂到嘴里,“一个四年级的学长,姓王,很能干的。”
“我猜这个王导演是个男的吧,演朱丽叶的一定是他女朋友,他要不就是太没有眼光,要不就是在假公济私。”季鸣武断道。
佳音被这拐弯抹角的恭维逗得咯咯直笑,“才不是呢,她是个女的好不好。”她拿筷子头走了一圈,没找到特别对胃口的,“我的台词讲得没有邢晓甜好嘛,再说了,我也不喜欢,能出一份力就可以了呀,不想天天出风头的。”
看季鸣一脸的认真期待样,佳音赶紧把预防针打在前面,“你不许来哦!你要是敢偷偷来看的话,我就,罢!演!”
季鸣替她舀了一碗虾圆白玉汤,“喝完!喝完了我就不去。”又问她们预备演几场。
佳音撅着嘴跟他抱怨,“说是十场,可我总疑心恐怕演二十场也凑不出来五百块钱呢。”一边掰起指头跟他一笔一笔地算,“这才第二次总排练,他们嫌弃上一次吃得不好,非得上明炉叫几个锅仔,又说我置办得眉粉和胭脂不好用,可是预算就那么多呀,盛城大剧院我们是不敢想了,就算去媚光,场租费也不便宜的,还不知道能卖出去几张票呢。”又突然想起这一点他是很在行的,忙去包里把海报的初稿翻了出来,“快些帮我们看看!”
季鸣扫了一眼,字体的选择、颜色的搭配都有问题,排版也比较松垮。这本来也是一群孩子闹着玩,佳音也没有很当一回事,便懒得帮她们下功夫,“还行吧,十场就十场,到时候缺多少,我来替你们补上。”见佳音都快把食指摇成一道残影,“知道知道,绝不让人晓得是你做的还不成嘛!”
佳音这才甜甜一笑,“那我替那些孩子先谢谢钟司令了啊!”她眼珠子转了转,也主动替季鸣舀了一碗汤,“大哥,你人这么好,报纸上怎么从来不夸你呀?”
这个问题真的把季鸣逗乐了,他见佳音大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特别无辜,知道她开始在心里憋坏着了,便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先说说,报纸上都爱夸谁啊?”
佳音本来是打算引季鸣按她想的说下去,没料到被反问了,只好认真想了一会儿,“夸黄将军,说他少年有为呢,可是他怎么老跟女明星们混在一起啊?我听春晓说,明丽有新片子上的时候,他送的花篮都能一直堆到大马路上去呢。”
这些小女生奇怪的关注点,季鸣从前都是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她们把这样的事是看得很重的,他在心里记了一笔,又问道:“那魏常武呢?”
“嗬!”佳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肯定是个坏蛋!”
季鸣强忍笑意,“哦?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坏蛋的?”
“因为他的摇尾系统太肉麻了嘛!”佳音嚷道:“我们同学都说,没有十年的功力,绝对说不出来那样颠倒黑白的话!”
季鸣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一群毛孩子,你们知道什么叫颠倒黑白!”
所谓的文职打手,谁不得豢养几个呢?跟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就连伟国和啸春恐怕都在疑惑,他为什么会突然一改之前的行事,对宁京政府不假辞色,对魏常武和黄仁焕反倒愿意多给几分薄面。
重活一世他才真正看透,千古英雄也不过是随浪涛逐波而去,更何况他们只是些匆匆过客。这样太平的日子不会很久了,他没有改变历史拯救苍生的兴趣,对挣得这样几分虚名更是不会在意,到时候能带着他的佳音全身而退,不再重复上一次兔死狐烹的命运就是这辈子打得最漂亮的一场仗了。
“这世上的事情并不都是你看到的那样,就譬如上次来过的那个王怡芳吧,你觉得她怎么样?”
佳音歪着脑袋想了想,“她说的话我也不是都赞同,可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嘛!”看大哥的眼神越来越玩味,小心改口道:“哪怕是激进了点,出发点还是好的——吧——”
季鸣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那你知道她走的时候都跟我要了些什么吗?”
“钱?”干事业也是要用钱的嘛,就当是化缘好了,佳音在心里悄悄为王先生辩解道。
“哈哈。”季鸣干笑两声,仿佛看透了佳音心里的嘀咕,“文化人谈钱多俗气,随身的两个袋子都装满了烟土,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找补了些口红香水之类的舶来品。”见佳音的眼睛已经瞪成溜圆,知道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遂主动替她把话题拉回来,“你肯定在同学面前偷偷替我说话了吧?想要什么奖励吗?”
佳音这才回神,左右挪动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大哥,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听一件事啊?就是去年中秋前没多久在往云州流云镇的路上发生的一件车祸。”
佳音已经试探性地往流云镇和慧安分别偷偷寄过一次信,当然不出意外地被截了下来,所有拨往慧安的那个电话也都不可能被总机转接,季鸣一直心怀惴惴地延长这虚幻的默契。好在时间一天天过去,佳音也在他面前愈加不设防备,等了这么久,终于看见佳音愿意在屁股后面露出这么一小截可爱的尾巴,让季鸣重重地卸下一口气来,比起直接求他替自己找到廷宴,这样一个要求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他知道佳音在打量自己,便故意拧紧了眉毛,“也不是不行,不过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吗?”
佳音对答如流,“就是我的一个同学呀,之前跟你说过的,王雁嘉,她表姐不是云州人嘛,就是替她打听的。”
季鸣长长地“哦”了一声,“时间,地点,叫你的王同学去问清楚,不然怎么好打听呢。”
时间?地点?佳音有些犯难,她也是在桓家昏睡了好一阵子才彻底醒过来的,只能模糊记个大概,至于地点,她就更糊涂了,她还是七八岁时回过一次流云镇,当时车子开到哪里,她是真的不知道,只能想起来一个很陡的长坡,靠西边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好吧,”佳音哭丧着脸,“我再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