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本不太爱听戏,可她这人不大经得起别人劝,邢晓甜说可以来“观摩一下”,又说她堂兄在这里做襄理,能带大家去后台玩玩,加上春晓也答应了,便同她们一起去了广华。
此时才七点左右,大门口尚无什么人,后台却已热火朝天。旁边一块空地上七七八八几个人在吊着嗓子,里头也有化妆的,也有对戏词、练身段的。木头架子上挂满了胡子帽子之类的行头,东头最靠里,一个不认识的“角儿”正坐在那里上妆,邢晓甜说她就是梅雪,唱青衣极好的。
那梅雪只穿了一件短短的小坎肩,两手扶着自己的鬓角,身后有两个人正替她插戴,一个孙猴儿装扮的小孩从她旁边跑过去不小心撞到其中一个替她梳头的,便扯到了她刚理好的鬓角,只见那梅雪站起身来便兜头一个大耳刮子,打得那小孙猴儿扑到木箱子上半天爬不起来。
自打多了如今这层受欺负受委屈的经历,佳音竟不太能再见着别人受欺负受委屈,不由把自己代进那可怜的小孙猴儿,心里不免一阵酸,“旁边人怎么也不劝劝啊?”
“凡是名角儿,没有不欺负人的,哪里劝得过来。”春晓也来见识过好几次了,连她都这么说。
此时,前台已经有了些闹哄哄的动静,佳音便挪到一旁扒开帘子往下看,楼底下一排一排椅子上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那些小贩头上托着木盆兜售些香烟水果汽水之类。她一边看一边往外头走,冷不防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赵——”她差点喊出声来,想到邢晓甜也在,赶紧住了嘴。
赵副官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便挤了进去。
佳音已经彻底没了看戏的心思,台子上正演着《天女散花》,一把绸带子舞得风生水起,到处都是叫好声,她却只把眼睛朝着二楼的包厢处一遍遍梭来梭去,哪里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那赵副官来这里做什么?
接着便是出更热闹的《大闹天宫》,包厢里坐着的贵客们也都走了出来四处访友。佳音眼睛尖,一眼就见着一个着杏黄色绮霞缎旗袍的女人正附在一个男人胸前替他理领子,她一只手扣着那男人领圈上的扣子,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极亲昵的模样,那男人也伸手在女人脸上握了握,便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来。
不是他!佳音心里陡然松了一口气,心头的重石却并没有落下来,台子上闹哄哄的动静更是搅得她五心烦躁。
即便是真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佳音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听到“盼只盼良人至情深意长,又恐那负心汉薄幸轻狂,这厢儿欲把锦书托雁行,那厢儿偏怕落叶惊寒塘”,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对二友道:“我突然想起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了。”
春晓不好多问,心里明白多半是和刚才撞上的赵副官有关系,便轻轻在佳音手心里捏了捏,“那你回吧,明日我们排练的时候再见。”
待佳音走远了,邢晓甜便问春晓,“方才那个穿制服的男人,是甄臻什么人啊?”
春晓故作惊讶,“什么穿制服的男的?我没见着啊。”
“嗬!”邢晓甜不屑道:“哄我作什么?我见过那个人,我舅舅做寿的时候,他去上过礼的,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下次见着我舅妈问问便晓得了。”
邢晓甜总觉得是因为甄臻大力推辞不肯演女主角才得到的朱丽叶这个角色,心里多少有些别扭,看甄臻上学放学只是包着一辆黄包车,平日里穿的用的也不是十分珍丽的样子,更不会往上一层去想,可方才那个男的一看就不简单,甄臻在这种地方撞着他了还要装作不认识,里头一定有鬼。
佳音吃了一肚子冷风回得家来,阿莲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厅里空荡荡的,中间画架上还挂着两人一起仿作的《苦瓜鼠图》。他画的小鼠明目张胆地蹲在苦瓜上,圆溜溜的眼睛透着机灵劲儿,胡须根根分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窜出去似的,顾盼之情十分生动,而她却故意挑些刁钻的角度,画一只躲在瓜叶后头只露出个圆滚滚的屁股,再画一只藏在草丛里探出半个脑袋,却还为自己想出这样讨巧的法子盈盈自得。
佳音怔怔地看着这幅画,心里的烦闷止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说想教她学画,给她置办了一大堆画纸颜料,她起初只会对着画纸直发愣,笔杆子捏在手里比绣花针还别扭,被他手把手地教下去,也兴兴头头卖出几分力气,时不时还能得几句夸奖。他爱听京戏,她虽一听到锣鼓点子就脑仁儿疼,可渐渐地也能从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听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有一回,他哼着“力拔山兮气盖世”,她竟鬼使神差地接上了“时不利兮骓不逝”,虽然调子跑得老远,字也咬得七歪八扭,却把他惊得瞪大了眼睛,她羞得直跺脚,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说她“孺子可教”。
做得时候明明也甘之如饴,现在却把这些都埋怨成一种曲意逢迎,她生他的气,生阿莲的气,生邢晓甜的气,更生自己的不争气,气鼓鼓地走过去用脚恨恨地踢了一下画架。
佳音一直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没见着季鸣的人影,对阿莲端过来的美食视而不见,赌气寻了几块饼干胡乱填饱肚子。这其实也是教外头的甜品铺子照着她的口味专门烤制好了送过来的,现在却觉得每咽一口都剐嗓子。
现在,佳音对自己充满自责,曾经稀里糊涂把心交给一个根本不知道底细的男人,难道这一次,她又要把自己的心随随便便交出去吗?
人,怎么可以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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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啸春亲自掀起帘子把一个面生的汉子让了进去。像这种最上等的茶室,向来不接待生客的,鸨母见这人长衣外头罩一件绸面的褂子,帽子前面安了一片红玉石,腰带上铜钱、玉佩、怀表一齐叮当作响,看样子像是个乡下来的土财主,又是熊主任领来的,遂堆起满脸的笑迎了上来。
这汉子跟着熊啸春一路往里走,左手边的门帘子被掀得老高,里头乌烟瘴气,十几个男男女女围着一张八仙桌,牌九摔得啪啪响。右手边屋子里头倒是安静,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对着脸躺在床上抽鸦片。中间的过道里,三两个醉汉挤在那里搳拳,一个秃子衬衫扣子撸到肚脐眼,正扯着嗓子喊:"五魁首啊!六六顺!",对面那个年轻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瘦骨嶙峋的胳膊却还强撑着比划。
熊啸春退后两步,把他引着往右拐了一道弯上去了二楼,来到一间精致些的屋子。外面小小的客厅里铺设了整套华丽的外国家具,里头那个屋子的铜床上半躺着一个男人,中间矮几上散着一个牛角盒子及一套银制的烟灯、油壶等物什,一个妖娆丰满的女人半跪在前头用烟签子戳起烟膏正往灯上烧。
那个男人见他进来并不起身,用手示意他也在矮几对面躺下来,这种一阵浓似一阵的鸦片烟味熏得他几欲作呕,却也只能不动声色地躺下来。半跪的女人便殷勤地将烧好的这一炮先敬了过来,他只得接下作势含了一口,对面的钟司令这才挥手让那个女人下去。
吴作平坐起身子,“钟司令把我的人抓了又放,总不会就是请我来这神仙洞府抽两口吧?”
季鸣也直起身子,将手中的烟枪搁下,笑道:“总得让吴先生见识一下我的诚意嘛!十八个人,放了十二个,且附上回乡的旅费,我这事做得也够地道的了。”
吴作平见他连自己的姓氏也说得清楚,大费周章把自己请到这种地方,显然不是为了抓他,索性也不再隐瞒,“还请阁下明示!”
季鸣从榻上起身,趿着鞋走到屏风旁边,作了一个相邀的手势,吴作平跟过去掀开盖子,里头是满满两大箱子上好的烟土。他将盖子阖上,对季鸣正色道:“我看您是误会我们的意思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您看来恐怕当作我们的一句空话,可是被您放了的那十二个人,还被您扣在狱里的六个人,从来不曾将其当作一句空洞的口号!”
季鸣哈哈大笑,上前揽过吴作平的肩膀,“我这个人,对刚硬的汉子总是另眼相看的,以后你就知道了。”他把吴作平推出屏风,与他重新回到烟榻上,将茶水浇进刚烧好的枪泡,又亲自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雪茄按在玳瑁烟嘴子里头递了过去,“吴先生,常来常往啊!”
熊啸春将吴作平从后头的暗门送出去之后又折返回来,见季鸣背着手站在窗前,“司令,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
人的处事取世之道尽管千差万别,但是对于真正古朴端方的君子,人们还是报以景仰之情的,熊啸春钦佩吴作平的为人,但若跟他们同流,他还是觉得做得过了一些。
季鸣并未回答他的话,只问他:“你觉得黄仁焕和魏常武,怎么样?”他想到佳音对魏常武“肯定是个坏蛋”的评价,不禁笑了一下。
熊啸春道:“黄仁焕势头虽猛,恐怕日后吃亏也在于此,大小姐跟着他,往后也许要吃许多苦了,至于魏常武,”他看了一眼季鸣,斟酌道:“不太好说。”
季鸣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我虽跟他争争打打十几年,心里还是很仰慕他的,过阵子不是他五十大寿嘛,你替我备一份厚礼,到时候亲自去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