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把礼服一件件从盒子里捧出来，再一件件挂好，难得和金金意见达成统一，都力劝佳音选这件绿色的。

这条绿裙子让佳音的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白缎子像月光一样柔和，上面撒着细碎的绿花，仿佛春日里刚刚抽芽还带着晨露的清新嫩叶，最绝的是那条绿丝绒腰带，浓郁得像深潭里的水草。她想象着这条裙子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走动时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跳舞时裙裾翻飞，白缎子上的绿花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会让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就像斯嘉丽一样在舞会上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可惜，它太张扬了！把这么著名的绿裙子从电影上搬到自己家里，整个盛城除了大哥不会再有别人有这种手笔了。

而且，这种张扬是带着某种刻意的，至少佳音是这么理解的。

最近，不知道从何时起——佳音本来就不是那种善于分析的人，但她确实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她的日常生活仍然被照料得无微不至，他尽量每天都过来陪她说一会儿话，即便来不了，也会装作无意跟她解释是去了哪里，但佳音还是察觉到他已经成功地给自己套上了笼头，变得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大哥”，反倒是她，越来越约束不住自己的情感，这让她感觉到些许恼火。

她赌着气一步步试探他，觉得小有成效。他去哪里都向她交待自己的行踪，还把她介绍给身边亲近的人，在公开场合见到了她也不回避。上次跟王雁嘉一起去喝咖啡，不料竟在咖啡馆里遇到了他，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同她打招呼，甚至还在她们的位置上稍稍坐了片刻，反倒是她，很担心去洗手间的女伴回来见着了，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是紧张的肢体语言他还是领会到了，很快就离开了。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难道不让人生气吗？

她已经从阿莲嘴里知道了他的家庭情况，仅有的一个子嗣很早就夭折了，那么，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呢？他的太太！阿莲什么也不肯说，“这不是我该说的……”

可是，她不能问他！也不该问他！钥匙明明就在他手上，凭什么偏偏引诱她来取？

她为什么这么倒霉？喜欢的第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凭空消失了，第二个更可恶！但愿第三个——嗬，想象不出来，还会有第三个吗？

哼，等妈妈眼睛治好，等我回了慧安，我要把一大群男孩子挨个喜欢一遍！气死你！

佳音便是使着这样的小性子强迫季鸣带她去参加这个舞会的，“我都好久没有跳过舞了，我同学都说很好玩呢。”

“那有什么好玩的？一个卖军火的意大利老头。”见佳音脸色不善，知道她左劲儿上来了，季鸣赶紧改口，“好好好，那便带你过去，你陪我随便跳两支舞意思一下，便请郑太太把那些讨人厌的老头子都弄到楼上去打牌，你们年轻人好好玩一下。”

季鸣认识佳音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么强势的一面，虽然是装出来的，也必须鼓励一下，“时间还早，到时候我给你弄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裙回来。”

喏，这就是他说的“最漂亮的跳舞裙”了！

“打量我不敢穿吗？”

“我本来就不爱出风头嘛，何必跟自己过不去，留着下次再穿好了。”

佳音这样为自己辩解道，到底还是挑了另一件。赭红色的开肩拽地长裙，中间衬着乳白色印度绸小立领，一列珍珠扣从锁骨点缀到腰间，既隆重也不过分张扬。

阿莲替她把头发全部烫成蓬松的大卷，只用应季的芍药在脑后松松地挽起一小缕发髻，剩下的如云般的秀发就随它们散落在腰间。

“真是，太好看了呀！”金金的嘴巴都闭不上了，这样直白的赞美让佳音信心大增。

“真的吗？”佳音赶紧跑到全身镜前，前后左右照了照，“阿莲姐，你真能干！”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想让等在外面的大哥快点看到她。

季鸣转过身子，看着这个跳进眼帘的漂亮女孩，“真美！”他情不自禁地叹道，心中却隐约生出种不祥之感。

怎么会挑了这套礼服呢？不管是颜色款式，她的发式，还有她倚在墙上的这种站姿，看起来都太像塔拉卡诺娃小姐。

不！季鸣尽力挥散心中的怪异感，有他在，他不会让佳音受到一丝伤害的。

郑家的庄园就挨着兰漪湖，佳音她们到的时候，大门前的阔道上汽车已如流水般排开，车漆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倒映着湖边流光溢彩的灯火，仿佛一片流动的星河。风从湖面吹过卷起阵阵轻柔的湿雾，将琉璃黄与翠绿揉碎在斑驳的树影下，刚刚摇下车窗，就能闻到九里香扑鼻的浓郁香味，庄园里萨克斯的低吟与小号的跳跃时而慵懒，时而热烈，招得佳音的小脚情不自禁地打起了拍子。

见季鸣含笑看着她，佳音嘻嘻笑着从身后摸出一扇面罩横覆在自己的上半边脸上，凶声恶气地问他，“好看吗？”

季鸣知道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送命题，只含笑把胳膊递了过去，“仙女嘛，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佳音这才紧了紧披肩，从车里钻出来，挽上季鸣的胳膊。

因为钟司令从来不在家里举办类似的活动，郑家的这个庄园几乎成了盛城半官方的一个接待场所。站在大门口迎宾的郑太太作为女主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可看见这位一袭红裙覆着半张脸的年轻女孩子挽着谁的胳膊一步步拾级而上时，还是难掩心中的诧异，丈夫在她手心里捏了捏，示意她收敛脸上惊讶的表情。

他们的小动作显然被佳音尽收眼底，她高高昂起头颅，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般走到近前，把芊芊玉指伸给郑伟国，郑长官只好低下头来，当着妻子的面轻轻吻了下佳音的手背，只听她吊起嗓音调皮地说了句，“Этобольшаячестьдляменя（不甚荣幸之至）！”

一直等钟司令带着那女孩进了门，郑太太才低声惊呼道：“是个洋妞？”

哈哈，这种没羞没臊有恃无恐的感觉也太好玩，太不可思议了！好像手里端着把机枪，理所当然可以藐视任何武林高手。

开心地偷偷觑了大哥一眼，连这样都不生气？？

然而，佳音还是低估了这里武林高手的密度。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衣香鬓影，齐聚了南江军政商各界名流，没想到，上流社会的人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也一点都不比她这个年纪的女学生们差到哪里去啊！音乐声、说笑声、碰杯声立时停顿了几秒，人群中甚至自动分出一条小道供他们俩通过，一道道目光射了过来，过于直白过于强烈，远非这张蕾丝面罩可以抵御。

佳音听到大哥的一声轻笑，有些明白过来“那有什么好玩的”可能并非是一句搪塞，挽着他的胳膊停在偏东边那个方向不敢动了。因为，来赴宴的男人们大都聚在大厅东边，那里有一道伸进院子的廊檐，开着落地的窗户，更方便他们抽烟，大家三五成群低声交换着股票期货之类的情报。男人们至少不方便公然流露出对挖掘别人隐私的强烈兴趣，对于钟司令带进来这样一个神秘美人虽然也好奇，更多的则是对一个学会了享受生活的男人的赞许和艳羡。

女人堆里可就不一样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聚在舞场中央的大部分都是随行的年轻姨太太等诸类宠嬖，她们对那个常年领着几个女秘书出席舞会的男人早就熄了萌动的春心，如今见他也会对女伴体贴备至，个个都生出一种“寇可往我亦可往”的心思。

西边则是装扮稳重的已婚太太和受保护的刚刚踏入社交界的年轻准结婚员们，她们就含蓄多了，用一套符合她们身份和礼仪的密码交换着彼此对于这种——“呵，男人”的看法，以及对于那个见不得人的小狐狸精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