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鸣暂时把佳音交到郑伟国手中，登台对威尔逊伉俪表示欢迎，在热烈的掌声里宣布舞会开始，并按照惯例先邀请威尔逊太太跳第一支舞。

欢快的华尔兹乐曲声中，郑伟国也带着这个“我们家的小姑娘”旋进了舞池。他还很年轻时就娶了授业恩师的小女儿，夫妻感情十分融洽，对身边婚姻不幸的男人有种本能的同情，他太太又是那种洒脱不拘小节的性子，故而郑伟国对汪愫心这种时刻都全副武装端着架子的女人畏惧大过怜悯，动作间不经意就带着对佳音的呵护，笑容说是慈爱也不为过，何况即使纯粹出于对舞伴的考量，佳音也是个再优秀不过的舞搭子，这种最普通的舞曲里，她轻盈灵动的姿态也显得格外婀娜。

一曲终了，佳音很快被熊啸春邀请跳第二支舞。对着熊主任，佳音就不太能放得开，他虽不像郑伟国那般严肃，可彼此存着一段“心结”，想跟他好好道谢吧，旁边又到处都是人，不过他的舞姿更加娴熟，佳音同他配合得也更轻松。熊啸春不动声色地带着佳音旋转着远离各式窥视的眼神，又低声替她介绍一些重要的人物，话也说得诙谐有趣，佳音的第三支舞索性还是同他跳了。

直到第四支舞才轮到季鸣，他的大掌揽上纤腰的那一刻，佳音的每个毛孔都比方才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周围一道道刺探的眼神，而且，不知不觉间舞池中共舞的人越来越少，中间甚至慢慢空出了一个无人涉及的舞场，四周的交谈声甚至都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笼罩着钟司令和他的舞伴，好像在期待今晚的压轴节目似的。

佳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觉得大哥脸上挂着的那副处变不惊的笑容尤为讨厌，他确实是无所顾忌的，自己全部的试探都像个跳梁小丑！佳音无暇检讨自己的乖张，性格中恶劣的因子全部爆发出来，她彻底摆起烂来，故意踏错舞步，往季鸣锃亮的鞋尖上踩了好几脚，像受刑一般捱到这支曲子结束，溜到舞台后方躲了起来。

从钟司令领着那个年轻女人走进大厅时，邢晓甜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个女孩虽然覆着面罩，不过黑发红唇，裸露在外的一小截后背和手臂上的皮肤更是白皙光滑，她的发髻上虽然只簪着一支鲜花，两只垂到肩膀的耳坠子上却镶满烁亮的钻石，虽看不到她的全部容貌，却不难想象她的清纯柔美。

关于这个隐隐有了些猜测的女孩，她们圈子里的太太小姐都不约而同有了些新的推断。那个女孩一共只跳了四支舞，全都是和郑长官熊主任这样的长辈，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是不是像对着一只猎物是很容易分辨的，连熊主任这样的情场老手也对她尊重有加，而她呢，即便在对着钟司令时，也找不到丝毫放低身段的讨好。

一时间，邢晓甜对自己之前的推断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甄臻确定无疑是某位大佬的掌珠，仙女下凡体验生活来了，幸亏自己一直都跟她维系得不错。

不过，钟司令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简直能拉出丝来，怪不得舅母说他原先的那位汪夫人实际上已经下了堂，再算算甄臻转学过来的时间，哈，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邢晓甜想了想，怂恿表哥过去请那位“仙女”跳支舞，舅母竟意外也很赞同，多加了句“注意你的风度和礼貌”。只是还没等她表哥走到近前，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跳了几支舞后，佳音愈发觉得意兴阑珊，脸上的面具虽然精致，却远不及周围人心上的面具来得厚重。嘴里说的都是些虚与委蛇的恭维，听得她心里直发腻。从前她和朋友们一起在慧安办跳舞会的时候，多自在多开心啊，草坪上架一只留声机，再点上几盏烛火，跳得放肆，笑得开怀，可以一直玩到尽兴，唉……

幸亏大哥没有食言，“讨人厌的老头子们”被他带走一大半，顺便也带走一大波姨太太们。郑太太这边又安排着制服太太们去外面庭院里招待威尔逊太太，舞场上只留下了一小半年轻人。

佳音躲到取餐台处拿了一盒杯乳，仗着自己有面具加持，背过身去偷偷往嘴里喂了一勺，还没完全咽下肚去，就有一只黑黢黢毛绒绒的手递到她身边，她被吓了一跳，简直要打起嗝来。这只手的主人已经像童话里王子那般对着公主弯下腰，“哦，美丽的女士，我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你了，你的舞姿这么优美, 应该多跳几首, 为今晚这个舞会增添光彩啊！”

憋了一晚没说话，遇上这么个操着蹩脚英文的外国人，也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啊，反正风头已经出得够够的，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佳音微微犹豫了片刻便赏脸把指尖递了过去。

意大利男人自带恭维女人的技能，把这迷人的舞伴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狠狠地赞美了一遍，可惜，用得不是母语，有些夸赞便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不过他的舞跳得真是没话说，被他带着俯身，后仰，交叉着步伐，错落，踢腿，跳跃，旋转，两人都感觉到一种棋逢对手的过瘾。

“我之前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子，特别像你！”雅各布气喘吁吁地说道。

呵，看他年纪也不大，招数用得这么老土，不过听了他接下来的话，佳音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应该是，呃，在慧安吧。”

雅各布立刻察觉到怀中的舞伴紧绷起来，“那个女孩穿着跟樱花一样颜色的连衣裙，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她一只手轻轻环抱着前面那位绅士的腰，身子微微侧倾，另一只手的手指优雅地穿过微风，仿佛洒下一路的花瓣……哦，圣母玛利亚啊！那画面美得让人心颤，我敢发誓，即使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忘不了那副情景呢！”

乐曲短暂地停了一小会儿，佳音甚至分辨不出来是开始了下一首曲子，还是确实停顿了一小会儿，只是凭着惯性和着舞伴扭腰，旋转。她的唇角还挂着一抹僵硬的笑意——如果这表情还能被称为“笑”的话。裙裾已经飘得高得有些不像话了，可她什么也顾不得，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哦，是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她和廷宴最最甜蜜的时刻，他们把车一直骑到樱花林的尽头，廷宴稍稍用力就把她举到粗壮的枝桠上，她尖叫着求他放自己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单膝跪在铺满了樱花的地上，“快说答应！你不答应，我可就再也不起来了啊！”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佳音微微偏过头，想把每个细节都重新回忆一遍，可嘈杂的音乐直往她的脑子里灌，迷迷蒙蒙的，啊，转得太快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生出虚幻的斑斓。

“停下！”她无力地叫道，无暇顾及曲子是不是结束了，一把推开雅各布，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