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诸事不宜。
杜罗衣躲在小花园的凉亭避风头。
褚妈妈祖上是赤脚医师,虽说早已摆手不干,到她这一代也还是流传下几幅方子,说有助于妇人滋补,这两天天天给周冉喝不说,有时一时兴起还逮住杜罗衣,非要她也补一补。
按褚妈妈的说法,杜罗衣也到了该发育的年纪了,可现在这样子,莫说亭亭如盖,就是连雨后春笋的苗头都没露出来。
杜罗衣看着褚妈妈和周冉鼓鼓囊囊的两坨,再看了看身边和自己同龄却胸脯傲人的白芷,无言争辩,闷头就走,还小发雷霆让白芷不要跟着。
到花园吹冷风也好过被size羞辱!
往日花园往来之人少得可怜,除了杜罗衣这个傻冒。可今日却一反常态,来往的仆役络绎不绝,一盆又一盆的花卉跟不要钱一样堆了过来。
主管的祁妈妈满脸横肉,颐指气使“诶诶小心点,这几盆可是大少爷最爱的小玉山竹,今日大少爷便回来,要是有谁弄坏了,看上头怎么收拾你们......”
杜罗衣在心里暗骂:谄媚。
要知道那回,她看到小花园里有一处光秃秃的,便好心跟这路过的妇人提议,可以在那处也栽种些花草。那妇人来了句,“这大冬天的,花草就算是种了也会凋谢,这又是一大笔支出。”到这还好,顶多算她回绝了提议罢了,谁料这泼妇紧接又讥讽,“六姑娘和周姨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不要巴巴地做主啦。”
气煞我也!要是原本的杜罗衣,一巴掌就呼上去了。可换了里子的她只是敛了神色,“妈妈现如今是在指摘我多管闲事吗?怎么,现如今主子家的姑娘好声好气同底下人说话,还得吃一通排挤?妈妈告诉我,这是哪儿来的规矩?”
她停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上身不存在的灰。也没多久,可祁家的只觉这大冬天的,自己身上冷汗遍布。
“莫非?”杜罗衣慢条斯理,“这府邸什么时候改姓祁了?那看来我也别叫你妈妈了,需得尊称您一声‘祁夫人’才是。我说的对吗,祁......”
她话音未落,那妇人便“扑通”跪了下来,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看杜罗衣没反应,又扇了一次。
杜罗衣真不是故意的,早在这姓祁的跪下的时候,她便呆住了,她只是想骂两句来着,没想让对方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俩清脆的巴掌过后,她才如梦初醒,但她还不能露怯,只能端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起来吧妈妈,今日之事我不同你计较,往后还望你珍重珍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得掂量清楚。”
对方千恩万谢,杜罗衣无心再观摩,拖着被那一跪吓麻的腿回了藏峰居。
自那日起,这祁妈妈每每见她跟见到阎王一样,只远远地福了福便逃难似的离开。今日这做派,倒是很久没见着了。
她那句“谄媚”没骂出声,倒是不远处传来了句“装货。”声音清晰可闻,传入到花园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半点也没压着啊,杜罗衣闻声望去,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句骇人听闻的“装货”,出自她那光风霁月只知读书不知俗物的二姐,杜想容。
杜罗衣平日里听藏峰居下人提过,杜府大公子,也就是杜永目前唯一的儿子杜嘉与小公子目前在松鹤堂上学。
据说杜小公子才学出众,开蒙没几年便凭一首《咏竹》“他人怜我直节生来瘦,我笑他人不知高材老更刚。”[1]轰动都城一时,培养出无数进士的松鹤堂闻此消息,堂主亲自出马,将杜嘉与接上了山。
杜罗衣刚开始听到这句诗的时候第一反应:拼......拼好诗?
她挠了挠头,还是忍不住问白芷她们:或许,你们知道王安石和唐寅吗?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才安下心来。
毕竟,保护知识产权是每一个公民都应该做的事情,即便是一个已经死了并且还穿到不明朝代的公民,哈哈。
只可惜,天才总是昙花一现。杜小公子上山读了数年书,今年已经十六,除却那年短暂的名冠京华后,便再也没有做出过令人神魂震慑的文章。
不过眼下,自己的亲哥哥归家,为何做妹妹的不见一丝喜色,反而表现得这么耐人寻味?
莫非,这里头有文章?!
杜想容那句“装货”一出口,不仅骇住了周围的春梅和春菊,连同她自己也愣住了。回过神来便带着人匆匆离了这事发地,半点注意力也没分给隔壁兴致勃勃吃着瓜的杜罗衣。
杜家难得的大团圆,前几日杜嘉与的信传回时,姚老太太便早早吩咐了下去。今日杜嘉与前脚刚回到杜府门口,后脚福寿斋的席面就已经支起来了。
和杜嘉与一同归家的,还有二房的长子杜宣润。兄弟俩踏进福寿斋那一刻,姚老太太是胸也不闷了,气也不短了,平日不离手的经书也不念了,恨不能多生出几个手,把她俩乖孙上上下下检查个遍。
满屋的姑娘被忽视得彻底,谁也不敢多言,只兀自饮茶。
杜老太爷也高兴,可他看不惯妻子这喜怒形于色的习惯,哪有半分做长辈的样子。
假意咳了几声,姚老太太丝毫没察觉,还在那里“乖乖”长“乖乖”短。
杜老太爷咳得一声比一声响,姚老太太终于回过神,讪讪地找补,“哎呀,你们看我,太久没见到与儿和润儿了......”
杜家的姑娘旁的不论,看眼色那是没得说,看姚老太太这样,便也都轻笑着将此时揭了过去。
杜华浓又冒出来逗趣儿了,“莫说祖母了,我们姐妹想哥哥们也想的紧呢......”
这个巧讨的好,既掩盖了姚老太太重男轻女的事实,又直接向杜嘉与和杜宣润卖了个好。
姚老太太满意了,她第一次正眼瞧了杜华浓,给她递去了个嘉奖的眼神,杜华浓眼中喜色更甚,还要再说些什么。
外间的下人回禀说席面已备好,请主子们入席,杜华浓只得不甘住嘴。
众人便簇拥着杜老太爷和姚老太太朝外间涌去。
杜家人口说不上多,满打满算也就开了两桌。长辈们坐主桌,晚辈们便聚在了旁边小一些的桌上。
因是自家人,便也没顾太多规矩,两桌之间也没设屏风,众人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杜华浓吃饭时也不安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杜宣润刚开始还能笑着应答两句,后面被问的不耐烦了干脆闭口不言,只闷头吃饭。
不过杜嘉与,杜罗衣抬眼望去,他的脸上依旧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对杜华浓的疑问丝毫没有不耐。说话也是恰到好处,眼底含着笑,回答问题也并非一板一眼,而是温和中又带着一丝幽默,把原本还在对杜华浓怒目而视的杜瑶台也逗得弯了唇。
“回来路上匆忙,也没给妹妹们带上礼物。不若这样,明晚全家出去看灯会时,我再把这礼物补上。届时你们看中什么,皆由大哥买单。不过可别太贵啊,你们大哥可不想带着两袖清风归家......”
众人都乐得前仰后合,杜罗衣:......笑点在哪里。
抬头不小心触及了杜想容的眼神,明晃晃写了“垃圾”两个字。
嗯,不错,看来她这二姐也觉得不好笑。
好容易用完了这顿夹杂着冷笑话的饭,杜罗衣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带着白芷首当其冲就往藏峰居退守,全然不顾姚老太太的白眼。这冷笑话太伤,她觉得自己美好的外表、心灵还有品德都受到了重创。
待退到小花园,杜罗衣惊觉,战斗从未止步。无论是杜罗衣所住的藏峰居、杜想容的抱月居亦或是杜嘉与的青竹轩,这小花园都是她们必经的场所。
思及此处,她连忙拉着白芷就往暗处躲。不出片刻,果然如她所料。
杜想容带着春梅见鬼似的往前冲,后头跟着阴魂不散的杜嘉与。
“二妹妹,你便是这么恨哥哥,连同我说句话也不愿意吗?”
听到这句,前边的杜想容止住了脚步,杜嘉与大喜,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那好妹妹的一句“你才知道啊杜大才子,每每你在的地方,我都恨不得把口鼻都捂住。妹妹弱女子之躯,可不想被你这周身的伪君子气给波及到。”刺得脸颊发烫。
饶是杜嘉与素日装的再温和,此刻也气急,甩手便让两边伺候的人下去。
没了外人,那恰到好处的笑容也无须再维持,随之而来的是藏不住的戾气,“至于吗杜想容,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是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哥哥学识不见涨,脾气倒是长了不少。怎么?是知道自己高中无望了,只能在我这便宜妹妹面前耍威风?”
一句脏话也无,可话中威力不减。
被戳中痛处,杜嘉与头上青筋几乎暴起,那些学无所成的愤懑,被他人感慨“伤仲永”的不满全都涌入脑海。
他沉寂了会,嘴边带着挂不住的恶劣,“咏竹是你写的又如何,可既然它挂上了我的名字,那便是我的了。你要是不服,尽管出去嚷嚷,你看看整个永安城,谁会信你?”
“你不敢吧,好妹妹。要不然怎地这么多年,你只能暗地生气,却从来不将这事摊开,”杜嘉与围着杜想容绕起了圈,“啧啧,让为兄猜猜你为何不敢。哦?莫不是怕爹娘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帮着我打掩护?容儿,我的好妹妹,你如今也快要到嫁人的年纪了,前尘往事便放一边去吧。多花些时间钻营怎么讨夫婿欢心才是正事......”
杜想容不再出声,整个人如同被霜打落的茄子,毫无生机。杜嘉与早已经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般昂着头离场,天地之大,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峭严寒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幼时也曾伶俐机敏,父亲虽常去藏峰居,可对于她和杜嘉与也从不乏关心,母亲更是不用提,对他们兄妹俩几乎是捧在手里,无有不应。
杜嘉与开蒙早,她便每日缠着他给自个讲学,杜嘉与只觉是小孩玩心重,一时脑子热罢了,也就随她去。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大概是那一日,她拿着自己写着玩的诗句给杜嘉与过眼,第一次在自己平日温润如玉的哥哥脸上,感受到了忌惮和......嫉妒,不过这表情没停留多久,随之而来的是庆幸。
庆幸什么呢?大抵是幸好这个天资聪颖的苗子是个女孩,不会对他造成威胁的女孩。
后面发生的事情如同噩梦,她的诗句,被杜嘉与原封不动地搬去了私塾,享誉永安城。连同他的屋舍,也更名为“青竹轩”。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想去质问杜嘉与,却只看到了车马扬起的灰尘。
杜嘉与,一声解释和愧疚也无,带着本不属于他的盛名,直奔松鹤堂去了。
她不是没想过将此时告知赵元倚,可她赌不起,也不敢赌。她和杜嘉与孰轻孰重,父亲母亲想必早有定夺。一个幼时天真开朗的女儿霎时变得阴沉又孤僻,一个以才名进了松鹤堂却如今半分成就也没做出的儿子,足以令人怀疑。所谓没发觉,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有东西湿润了脸庞。杜想容抬头,天上无雨,只她心中的阴雨从未停歇。
杜罗衣和白芷站到腿都麻了,杜想容才迈步离开。二人龇牙咧嘴地拖着腿出来,嘴里边还骂骂叨叨。
“奶奶的,真是个不要脸的装货。”
“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别误会,通俗易懂的那句才是她说的,白芷骂的都是啥啊,一点攻击力和发散怒气的作用也没有。
她恨铁不成钢,揪着白芷重骂,逼得白芷把脑中毕生最脏的话“败类”骂出来才算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