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城郊区,祈安疗养院内。
头发花白的一位老人正闭目躺在病床上,手臂处还有密密麻麻的针孔,手背扎着一个营养针。
正值酷暑,疗养院内空调并没开很低,老人依旧盖着厚厚的被褥。
何砚下了出租车,径直走进去。握住老人的手,低低喊了一声:“外公。”
老人眼睫轻颤,但始终没有睁开眼。
何砚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从护工手里拿过椅子坐下,他低着头,后颈的脊骨在灯光下异常明显,露出脆弱的弧度。
他不喜欢这种在一切厄运之前无能为力的感觉。
五岁那年,雪天路滑,母亲在踏青的盘山公路上突遇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好了。外公远在国外不能回来。小小的何砚也是这样守在一个小小的病床前。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边拨打何璋的电话,一边滚着豆大的泪珠喊“妈妈”。
女人抬起苍白的手,撩了撩孩子的发梢。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也只能嘶哑的说出:
“不要哭啦,妈妈可能挺不住了。”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染红床单,“抱歉啊宝宝......咳咳......妈妈没把你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记忆中妈妈经常这样安慰他,对他道歉。
曾经有何璋的外遇,将亲密照寄到家门口来挑衅。小小的何砚并不懂这些事情,只是觉得妈妈收到了伤害,本能的开始流泪。
可舒幸之在收到挑衅照片的时候依然从容优雅,俯身把孩子揽进怀里,低声安慰:
“不要哭啦,宝宝,妈妈给你弹钢琴好吗?”
“抱歉,崽崽。”
那么多次抱歉,只有这次有原因。
窗外是絮城的大雪,舒幸之闭上眼的一瞬间,走廊尽头的推车“哐当”震了一下,雾蒙蒙的窗外旁枯树枝“咔吱”一声被厚雪压断。
五岁的何砚视线模糊,只能朦胧看见护士给床上女人轻轻盖上白布。
他在走廊枯坐一夜,眼泪不受控的流,可是这次眼泪流干了,也再没一个美丽的女人给他弹钢琴,也再也没人蹲下来温柔的喊他宝宝。
何璋赶来接何砚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女人,以及一个比他还小一点的孩子,那孩子手上还牵了一个外面买的小猪气球。
何砚麻木跟着他们走出医院,凛冬的风吹的小脸生疼。门口的雪地里,一只瘪了的红气球半埋在积雪里,拴气球的细绳在风里一抽一抽,像心电图最后那条平直的线。
那个名字里带幸的女孩,始终也没能幸运一次。她长眠在了雪夜,她的父亲远在异国,她的丈夫在宾馆和情人共度良宵。
回家当天,何璋就把舒幸之的遗物全部清出别墅。那是何砚第一次看到年轻时的妈妈,照片上的女人站在聚光灯下,落落大方,骄傲明媚。也正是这一张照片,此后漫漫人生路,何砚从没怪过母亲分毫。
何砚站在门口,愣愣看着一张一张母亲的照片被丢在泥泞的雪地里。何璋丢完了,浑身舒坦,扭头看见何砚呆呆的样子,“呸”了一声。
“生了个傻子。”他原先以为这个五岁的小孩回家会和自己大闹一场,又哭又咬,结果实际上就是木木的站着,不知所措。
回家第三天,何砚跑了,带上了舒幸之所有的遗物,找到了回国的外公。
那些被丢在雪地里的垃圾,被孩童收集起来,珍重的放在柜子里。
十八岁那年,何砚相依为命的外公确诊胰腺癌。
厄运再一次降临,他安顿好老人,在医院跑上跑下办手续缴费。背脊依然挺直,从容不迫,笑着安慰外公:“癌症都是心病,您要是每天乐乐呵呵,觉得自己没病,你就是没病。”
老人粗糙的手盖住少年手背:“阿砚,外公只能保护你到这了。”
当初从家里跑出来,何璋公司股价大动。公司的人自然都知道何璋公司最后大部分的股份与财产继承权在何砚这个正牌儿子手上,毕竟公司的成立就是何璋入赘了舒家。
这几年,何璋一直致力于把何砚带回去稳定公司军心,但是被老人一次次挡了回去。
“何璋,你和幸之的事情我不追究不是因为我忘了,是因为我现在只想保护能保护住的人。”
“你等我什么时候死了,再来找我要人。”
曾经那个没能及时赶回国的父亲,错过了女儿的最后一面。但是当他看到那个和女儿有八分相似的脸,又觉得一切好像不是那么晚。
他怨恨那架延误的飞机,怨恨过去冲动之下远居国外的自己,怨恨自己和妻子一意孤行要把唯一的女儿培养成艺术家,亲手送她去留学,遇见了何璋......
怨恨一切,却始终不怨恨那个为了爱情一腔孤勇的女儿。
何砚没有说话,还是笑,笑得很难看:“外公,您说什么呢,您还能活很久呢。”
头发花白的老人闭了闭眼,握紧了少年骨节分明的手:“阿砚,不是外公想规划你的人生。如果你想摆脱何璋的控制,就去考军校吧。他权力再大,也无法控制一个军校的军人。”
“如果你不想考,外公这里也有一些钱,已经转到你的卡上了。也够你上大学的费用了。”
一股巨大的酸意涌上何砚的喉管,半晌他才出声:“我知道了,外公。”
安顿好一切,他才躲进阴冷的楼梯间,喘着粗气,红了眼。
十三年光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饱经风雨,成长蜕变。然而当这些事如潮水般再次涌来,他在漩涡中兜兜转转,才最终惊觉:
自己还是那个五岁的小男孩,面对现实依旧不知所措。
他查看了自己账户里的余额,计算好了外公每个月疗养需要的费用。他用了三天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考军校需要身体素质,他就每天晚上跑五公里;考军校需要成绩,他就每天多刷真题。
他以为这样未来就可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却在高考临考前出了问题。
何砚垂着头坐了两个小时,床上因为化疗变得虚弱的老人才慢慢转醒。
“阿砚”,老人声音沙哑,“你来了多久了?”
何砚听见声音,立马抬头挤出笑容。
“没多久外公,您身子最近怎么样?”
“挺...挺好的。”
何砚按住老人准备起身的动作,自己站起来从床头柜那接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递过去。
“我复读也还好,同学们都挺好的,很友善。老师也很照顾我。”
“我每天都很充实,有很多人都愿意跟我玩呢。”
为了让老人少说话,每一次来,都是何砚大段大段的讲。
看见老人表情好了一点,他继续说:
“我那个同桌,对我很好。我一去就带我融入环境呢,他妈妈也是钢琴家!”
“您天天心情好一点,积极配合医生工作,等哪天有机会我带他来看您!”
“好好好,我等着我等着。”
出了疗养院,外面依旧是折磨人的高温。没过三分钟,他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你去疗养院了吧。”
是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何砚,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公司里那些该是你的我一分不抢,我给你个机会回来。”
“你以为你的外公还能在撑过一年吗?”
“他能撑过一年又怎么样,你现在还能考出你曾经的成绩吗?你上了高考考场就开始晕了吧。你还能怎么参加考试?”
何砚盯着短信看了一分钟,在烈阳下感觉冷汗直冒。咬着牙点了删除,然而拉黑键还没按下去,手机顶端又进了一个新消息。
“大神——”
江逾白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
“你在家不——”
“暑假作业写了吗?我来找你抄抄?”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打字回复:“我不在。”
不出三秒那边也发过来三个文字:“那好吧。”
还附带了一个小狗可怜的表情包。
刚刚在疗养院里他没和外公讲,前几天江逾白弹得那首曲子,就是他妈妈生前最喜欢弹得曲子之一。而江逾白的母亲,正是当初自己妈妈在外留学的同班同学。
那个女人保养的极好,和旧照片上站在母亲旁边的人一模一样。站在江逾白母亲身边的每一瞬间,他都感觉自己穿越了时间的洪流,回到了自己母亲张扬明媚的少女时代。
他高三在江年旺手底下当学生的时候,不止一次听他说过他和爱人的浪漫冒险故事。每次何砚都在底下自己做自己的题目。
但是江年旺讲的次数实在太多,他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当初江逾白父母的这段婚姻受的阻力不比谁小,结婚之后周轻玉想去北京发展,江年旺便放下在絮城的铁饭碗,跟过去陪着。
他从不恨自己的母亲,同样都是张扬的少女,同样都是勇敢为爱奋不顾身。有人幸福,有人剜心。
该恨的从来都是何璋。
何砚切回去,看着陌生短信的空白页面,抬手打了三个字:你做梦。
然后点下了那个鲜红的拉黑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