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手的月例还没捂热乎,就顺理成章进了赵姨娘口袋。侍书敢怒不敢言,王喜凤权当花钱买个清净。侍书上前服侍穿衣洗漱,翠墨托着茶盘进来奉茶。
她来的时节不对,恰是酷暑。即便贾府有安排专人粘知了,窗外也不免有那漏网的有一声没一声地刷存在感,算是夏日交响中经久不衰的一道音符。
也亏得以往住在荣庆堂,赵姨娘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占据道德制高点,不会像这回一般大喇喇上门化缘。即便如此,探春的私房也不怎么宽裕。若不是王夫人从不短她日常供给,头面首饰衣裳玩器都是实打实的,下人们也懂得观风,探春的日子早就捉襟见肘了。再说,探春再怎么精明强干,如今也只是个萝莉,能将自己调理明白就不错了。
贾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不过是偷吃冰碗子伤了肠胃,调理三两日便大好了。王喜凤这个当姐姐的亲自去探了病,宽慰了赵姨娘几句,过场就走完了。
小孩子的日常说好了是无忧无虑,说坏了是无趣。每天都要上学,闲暇里的消遣更是贫瘠,解九连环翻花绳这种,要不看丫头们踢毽子。能在请安的时候听贾母讲点老黄历,都跟听故事似的。
贾府的孩子有不少,能玩在一起的不多。除了宝玉,姑娘和小子都是分开圈子的。迎春不爱说话,惜春年纪尚小,探春小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玩伴。书中总是看着三春同进同出其乐融融的画面,其实跟偶像组合似的,私底下也就那样,关键时候合体出现在大家面前罢了。
前几年林黛玉进京,府中多了个小姐妹。可这位表姑娘自幼体弱多病,成日闷在房中,不是个爱交际的性子。探春也只是冲着贾母的面子亲热了一阵就沉寂了。后来三春从荣庆堂搬到王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就更没有了呼朋引伴的兴致。
说来也挺神奇,无论是王家还是贾家,都是武将起家,家中的女孩子走的却是贞静柔顺的路子,别说教武艺,便是强身健体的运动都不给做,问就是不文雅,有伤体面。别说女孩子,就是男丁们都没有正经打熬筋骨的,骑马射箭多是一种用于取乐的时尚。
贾府本身就大,每天上学放学晨昏定省这么来来回回的走,对娇娇女们来说已是不易。王喜凤不想太张扬,并没有OOC惊吓所有人的想法,只是放弃了平日里常走的最便捷路线,稍微绕一绕。这也就是她年纪小支不走值夜的人,不然多少运动拉伸在卧房完不成?
当然,小孩子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无论是丫头还是嬷嬷,都没有对她的小小变动有任何怀疑。孩子心性嘛,这条路走腻了换别的路太正常不过,今儿喜欢什么明儿又弃如敝履更是不知凡几。当下人最要紧是懂得摆正心态,不要说风就是雨。
探春以书法见长,小小年纪已经练的有模有样,王喜凤便顺理成章循着探春的记忆开始写写画画。也是年纪的原因,每日课业不多,一两个时辰之外的时间全是自由支配,简直不要太爽。
在贾环成长起来之前,王夫人的佛经都是探春抄出来的。很多时候,当家主母给你安排任务是看得起你,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的意思。一旦被遗忘到哪个犄角旮旯,根本无人提及,那时才能见识到人心险恶呢!
这日,王喜凤按流程给大佬们请安,顺便上交了新抄的佛经。王夫人号称不识字,可管家礼佛这么多年,总有些积累。她看过探春递上来的佛经,翻了几翻,难得夸了一句:“这字迹倒是比以往更工整些。”
王喜凤挤不出令人心旷神怡的话,只能挤出些笑意来。按照王夫人的审美,她也当真不喜欢身边的人太过伶俐,总觉得这种人心里藏着八百个坏心眼子。王喜凤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类型,装乖总比装嘴甜容易。以她当前的状况,完全模拟不出小姑娘该有的措辞,说多错多,犯不着。
对于赵姨娘闹的那点事,王夫人门儿清。她深知做多错多的道理,多是冷眼旁观,从不做多余的事情。很多时候不用她出手,赵姨娘就能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将与探春的母女情分越磨越薄。
善待庶出的孩子,绝对是主母的加分项,当家主母多愿意拿庶女刷脸面。王夫人对待探春和贾环的态度也是绝大多数正室的普遍做法:庶女精养,庶子粗养。庶女可以用来联姻,庶子却是要分家产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妻妾相争是内宅永恒的命题。王夫人仅剩的儿子宝玉,本就不得贾政喜爱,若再将贾环教养的出类拔萃,宝玉在贾政跟前岂不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王喜凤虽然不知道王夫人的心理活动,可领教过无数清宫剧的她在宅斗理论上已然可以冠姓钮祜禄,内心的阴谋论buff早就叠满。无论大家的内心如何,表面上都讲究一团和气,只要还顾及面子,她完全可以见招拆招。
而赵姨娘对于探春雷打不动每天在王夫人跟前凑趣奉承非常看不过眼。怎么说三姑娘都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却只巴结太太和宝玉,对她和环哥儿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扎心的是:连环哥儿都叫她一句母亲,三姑娘却叫她姨娘。这才是她的意难平。
可她哪里记得这位她在心里骂了一万句白眼狼的三姑娘,小小年纪,做的却是跟她一样的事情。她们两个都要在王夫人跟前伏低做小,尽自己的本分,不求额外照顾,只望有尊严地活着。
小姑娘家家,谁不希望有人无条件宠着护着,受了委屈有个可以肆意哭闹的怀抱,有人能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可看看赵姨娘怎么给人当母亲的?连对她紧巴巴护在身边的贾环都是冷嘲热讽或者口吐芬芳,想必这样释放天性毫不矫揉造作的母爱也不是探春想要的。
以探春的机敏,她早知道赵姨娘秉性,根本没指望能让这位生母理解她。或者说,她没有得到过毫无保留的母爱,也没指望能依靠或者相信任何人。至少,王喜凤本人要体验的正是这样的探春。
想让一个本就戴着有色眼镜的人理解并认同你,光靠一张嘴,太难了。有这精气神,干点啥不好?
贾府的生活千篇一律,王喜凤却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如鱼得水。她通过不同的视角看同一个剧本,那种依稀知道一点却有更多谜题要去探索的神秘,真的很难让人厌倦和反感。
林黛玉进京由贾母一手促成,进府后各种待遇与宝玉无二,二人又同时养在荣庆堂,王夫人这种混迹内宅几十年的老姜哪能不竖起雷达?婆媳在某些时候是一致对外,可更多的时候此消彼长,称一句“对手”也不为过。虽说给三春安排这么个住处,难说是不是她给黛玉拉仇恨,可这世间最难估摸的就是人心。
即便王夫人只是随手安排,被从贾母身边调开的三春无论住到哪里都会觉得她们不如贾母的外孙女得宠吧?别人或许一笑置之,可探春是个聪明人,她更看的透其中的弯弯绕,心里难免留疙瘩。
三姐妹被王夫人划归大嫂子李纨照管,除了王夫人太忙,照应不到这些小辈,也是帮李纨填补寡居生活的空白。李纨是正经管家小姐出身,贾府精挑细选的长媳,其能力品行都是经过认证的。一朝丧夫,这些个管家理事的本领都被迫歇下,带小姑子读书做针线不过是洒洒水。
李纨本就不是凤姐那种自来熟又嘴巧的性子,人生遭逢大变后更是少言寡语,非必要不开口,非必要不出门。小姑娘们跟她一处学习,真的很能磨砺性子。不然,怎么三春一个跳脱的都没有?迎春木讷,惜春冷淡,探春虽活跃些,却绝不活泼。
别人尚且不提,只探春就很好品。能在王夫人和赵姨娘莫名的拉扯中长成一个机敏坚韧有志气的姑娘,纯属老天爷显灵。多少人将自己的碌碌无为和童年不幸挂钩呢!
三春这个“偶像组合”也算是同吃同睡,同进同出,闲来无事品茶斗棋彼此解闷。王喜凤很容易就代入到这个奇怪的氛围中。
就好比,迎春跟东府那位常年在道观打坐修行的贾敬似乎有点缘分,爱看什么“太上感应篇”,而惜春跟小尼姑智能儿挺能玩到一起去,还有“独卧青灯古佛旁”的判词呢!这与文中神秘兮兮的一僧一道倒是合上了。儒释道这两位姐妹三占其二,只剩下“儒”,探春要不要对号入座?
可惜,无论你想修道还是参佛,玩票有玩票的搞法,正经有正经的道观庵堂,总能让你满意。可探春想往“儒”上靠,只能是玩票。自得其乐也就罢了,旁的便不要多想。不然她也不会慨叹:但凡她是个男人,早出去立一番事业了。
不知她看着宝玉成日在脂粉堆中享乐,大好青春抛费,有仕途不肯走的纨绔样时,如何在心底为自己感到悲哀。